张承奉几人愣在了当场。村口很快传来一片混乱的吵闹,是锅碗碰撞、门户开阖和士兵们发出的杂乱的叫喊声。那道鸣镝应该来自唐军。
王行瑜带着恼怒的声音远远传来:“所有人,看看还有没回来的人吗!?”张承奉能想象此时王行瑜那一缕细髯在他苍白的下巴上飘荡的样子。
有人高呼着,回答了王行瑜的问题:“安五,他们那队人还有几个不在的。”之后便是更大的吵闹声,还混杂着几声马嘶。
当张承奉等人来到村口时,一群兵士正在准备马匹和武器。王行瑜已经开始布置人手,准备前去探查那鸣镝的来源。被点出来的士兵们中,有人显得有些不情不愿,看看锅里刚咕嘟冒泡的热粥,嘴里少不了几句对安五的咒骂,不过还是纷纷配起刀带,装起马鞍。
王行瑜一身戎装齐备,行伍多年,作为邠宁镇的模范军人,他习惯了时刻保持警戒。看他此时检查弓刀的模样,似乎是准备亲自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派手下军士对空也发了一支鸣镝箭,算是做了个回应。
此时有淡云轻轻遮住了月亮,抬眼望去,朦胧的月光下,四周起伏的丘陵只余下一片片模糊的黑影。
张承奉知道是追出去的一小队唐军出了变故,可能是有人在夜色里不慎跌下了山崖。想到仍然未归的浑鹞子,他也转过身去,准备到张家人休息的房前收拾行装,和这队官军一起出发。
张嗣节已经不顾阴云娘的怒吼,甩下水盆跟了过来,见张承奉有了动作,问道:“看样子是出事了。七郎,你也要跟去吗?”
“去,有沙州使府的军将也没回来。”
“那我也去好了。”张嗣节表示,虽然他还不清楚哪来的沙州使府的人。
“我也召集人手跟上。”说话的是破丑奴哥。张承奉知道他复仇心切,现在就是想去追杀逃走的贼酋。虽然自己已有打算,不过他跟去也没什么坏处,路上再与他说明就好。
那群贼寇的准备带走的财货被王行瑜毫不客气地笑纳了。不过在释放了党项村人后,还是分给了他们一部分畜群,包括几十头的山羊、十几匹马和几只瘦骨嶙峋的牛。
张家人被掠去的财货则是任由张家人自己认领,只要之后将邠州使府作为赎金的绢帛交给他们就行。考虑到张家这次的伤亡,实在不是一笔合算的交易。
很快,张承奉、张嗣节便备好了行装,之前张承奉一直带着的官刀和角弓却是怎么都找不着了,刀只是把普通的官刀,但那把漆皮角弓却是张承奉这两年里射猎时常用的,早就用顺了手,不知被贼人夺走后现在落在了谁手里。张承奉只好随意从唐军打扫战场后的缴获中随意取了把竹木弓和长刀带着。
张承奉和张嗣节刚刚收拾停当,张忠儿带着两个张家的军将跟了上来,道:“两位郎君让我带些人与小郎君同去。”
破丑也和几个健硕的党项男子执着兵器来了,他看到张家人数不多,脸上失望一闪而过。接着他抬头看了看天,指着月上的那隐约可见的云道:“西天赤云,这是战斗和流血的征兆,我们这一趟会有收获的。”
张承奉仰头看了看,没发现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也不评价破丑的原始信仰,点了点头。
王行瑜那的军士也已经整装待发。又有一支鸣镝从阴暗的山间飞出。王行瑜不再犹豫,大致观察确认了方位,正是之前乱贼逃跑的方向,伸手一挥,便带着一队骑兵出发了。张承奉、破丑各自带人跟上。
山间的道路崎岖难行,张承奉能感到胯下青马的躁动不安。破丑奴哥急赶几下马,来到张承奉身边,张承奉看到来人,抢先问道:“破丑,我们之后抢先赶到青冈峡,在那候着贼人通过,到时候以逸待劳,杀他们一个出其不意,你看如何?”
破丑奴哥闻言心下一急,也不顾自己本来想说什么,赶忙道:“等到那时就迟了!这伙贼人便一定走青冈峡吗?我只知道,不管他们去灵州还是去盐州,他们都要进旱海。旱海里只有苦水,人马不得饮,一年到头刮着没有尽头的大风,那里是骆驼、蝎子和死亡的土地。他们要进旱海,最重要的是要灌满自己的水囊。我们只要顺着水源,一路追下去,一定能在他们进旱海前拦住他们,要让他们逃了进去,他们的命运便是交给苍天了。那我阿兄,我阿侄,我一家的血仇要何时能报!”
张承奉沉默了一会,问道:“你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追吗?”
破丑眼睛只是盯着前头,道:“沿着河谷水源一处处追下去就是。”
要是有只猎犬就好了,张承奉想起了韦家院子养的那几条细犬。
不大会,众人追着鸣镝大致的方位来到了一处低缓的山脊斜坡处,谷底是一条干涸的河床。山坡上稀疏地长着些乔木。王行瑜又让人放了一支响箭。
山脊对面的谷底隐约传来的呼声,待众人绕过山脊,便看到一小团亮起的火光。
张承奉远远就感到挥舞着火炬的人身影有些眼熟。待一行人策马跑到跟前,果然是浑鹞子。
他不是一个人,身边还有一个被革带捆上的党项贼,脚边还有三具唐军的尸体。一杆折断的长枪插在泥地里,周围束着几匹战马。
浑鹞子肩上挎着张短弓,看来是他发的鸣镝。浑鹞子先对张承奉摆了摆手,张承奉赶紧打马上前。
浑鹞子指了指地上的官军尸体,对张承奉道:“这和我可没关系。”又指了指那个被绑着的党项人,笑笑:“那个和我有关系。”
官军已有数人上前查看尸体。王行瑜骑在马上,对浑鹞子道:“这是怎么回事?”
浑鹞子摊了摊手,道:“我一路追着这伙贼人出来,路上擒住了一个,还想再追几个,到这便看到这几人已经死了,想着通知你们一声。”
看来那伙逃贼走到这发现追兵不多,便有人组织了一波反击,杀了这一伙官军。
王行瑜脸上有些难看。一个官军翻起一具尸体对他道:“是安五。”
王行瑜回道:“穷寇莫追,他追得太紧了,也太远了。”这一次官军突袭,单纯从军事的角度看,本可以说十分成功,以微小的损失便杀伤了大半这伙近百人的贼寇,还夺取了他们这些日子的虏获。看到现在又死了三个官军,王行瑜本就因张家人不太愉快的心情更加阴郁。指挥几个手下取了那几匹马,搬上尸体,便要回村。
张承奉四下张望一圈,破丑似乎想和那蕃贼俘虏说些什么,不过只看到那个蕃贼对着地上啐了一口,恐怕不是一次有收获的对谈。破丑见王行瑜想走,又急切地想劝住官军和自己一起追击,不过王行瑜打马就从破丑身边小跑而过,理也不理他。
天上云更多了,这天气在庆州并不常见。这里不比稍南些的关中,虽然也是山多水多,但北方来的朔风一年四季直挺挺地吹着,空气里总带着些是干燥的味道,闻着让人鼻腔喉头发甜。今天的空气像是被血气打湿了。
张承奉从众人身上收回了目光,和他身下的马匹一样,张承奉似乎也有些躁动不安,他在想路上破丑对自己说的话,对接下来该怎么做有些犹豫。
又是几声虫鸣,张承奉像是下定了决心,叫住王行瑜道:“王节帅,贼酋就在前头,何不现在就追上去?”
王行瑜道:“人困马乏,追无可追。”
“野有青草,途有甘泉,足可喂马,我们的人累了,贼人只会更累,有什么追不得的?只怕错过了眼下的机会,便真要让贼酋走脱,再也寻他不到了。”
王行瑜摇了摇头,没答话,带上人便走。
张承奉“嘿”了一声,转头对破丑道:“万般谋划总难保周全,比起从长计议,既然机会就在眼前,便绝无放过的道理,我们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