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追出一夜又快要一天了,日头已经转西。张承奉现在正在延庆水一条不知名的时令支流上驱赶着疲惫的坐骑,此时支流正是枯水期,河床上是一块块龟裂的泥块。
荒草间裸露的灰黄色山脊,山坡上零乱生长着的杉树、国槐和樟子松,河床泥地上的卵石,每当从河床拐弯处上绕过一道山梁,眼前出现的总是这些景物,一切似乎都曾经见过,但又有一种怪异的陌生感。
张承奉感到自己陷入了一种麻木的平和中,只是凭借本能在马背上颠簸着。
如果不是今天早上发现的几坨新鲜的马屎,如果不是身边破丑奴哥信誓坦坦的保证,如果不是他时不时下马勘察的举动,张承奉恐怕早就被这破碎的土地上千篇一律的景象带来的绝望感压倒了。
不过距离上次破丑奴哥有所表示过去的时间已经足够长了,一股不安在这支仅有十一人的小队中弥漫开来。
张承奉、张忠儿、张肆节、浑鹞子,破丑奴哥和四个党项村人,还有一个张家军将——另一个在张承奉做出追赶的决定时便被派回村通知张淮鼎了。所有人都很疲倦,除了一次短暂的歇息,一行人一直在赶路,时间并不在自己这一边。
张嗣节不止一次回头张望,终于,他忍不住道:“七郎,你说我们会不会走得太快,把贼人甩在后面了。你说会不会是他们上山往别处走了?”
张承奉心里不是没有这样的担忧,不过还是摇了摇头,道:“跟着破丑便是。”话说出口,才发觉自己的嗓子已经哑了,嘴里干涩得很。众人走得匆忙,没带许多食物和饮水,寥寥几条肉干早已分完。张承奉意识到自己这群人已经到了强弩之末,便出言对破丑道:“奴哥,该歇歇了。”
破丑奴哥对这一带山川地理明显颇为熟悉,不过走到此时,追出了这么远,他明显也有点拿不准了,指着前头一处山梁,有点犹豫地道:“再往前一点,那里应该有眼泉水。我们到那里歇。”
浑鹞子“呵”一声,率先加起了速,众人也一齐跟上。
又转过一道梁,进入一条沟,眼前又是千篇一律、一成不变、令人烦躁的同样的景色。晨昏间的光影变化似乎对这块呆板的场景也失去了效果。
绕过山梁后浑鹞子又加了加速,张承奉本想叫住他,不过张忠儿也打马提速,赶到了前面。
抬眼看去,面前景色如故,不过山脊后确实有一处泉眼渗出,淌过几处山石,在山脚积了一小洼水潭。
夕阳下,一道人影正蹲在潭边汲水。
张承奉也驱动坐骑,往前狂奔了起来。张承奉马快,浑鹞子、张忠儿骑术高超,三人一时冲在了前头。
那人很快也察觉到了有人朝自己奔来,立在潭边,看了一阵,才丢下手里的水囊,慌慌忙忙地去解拴在一旁的马匹缰绳,手足无措地想要蹿上马背。
这时张承奉几人已足够近了。
浑鹞子先发了一箭,羽箭停在了那人马前几步,箭羽犹自颤抖不停。张承奉抬手跟上一箭,不过随手挑拣的弓毕竟不跟手,这一箭出去,偏了能有许多。
也就是这时,张忠儿也拉开了弓。
张承奉只听耳边弓弦声一振,那人刚跨上马还没行多远,胯下坐骑便步子一歪,摔向一侧,将那人压在了身下。浑鹞子打了个弹指,算是表示了一下赞美。
待众人赶到那人身侧,他嘴里还有力气叫骂不绝。浑鹞子没太多表示,刚要上前一刀结果了他,就被破丑奴哥叫住了。
破丑下马上前,俯下身子,问起蕃话来,张承奉也打量了一下那人。蕃贼年纪并不大,只怕还没到长胡子的岁数,嘴角已有血块流下。他半边身子被马匹死死压住,只因脚勾着马镫才没从马上飞出去,看他的样子,只怕被压住的下肢已然是全碎了。
破丑见那蕃贼知道自己没有活路,不管怎么问,也只是詈骂不止的样子,便不再犹豫,给了他个痛快。
在那蕃人马鞍上的弓衣里,装着把纹饰精美的漆皮角弓,正是张承奉的那一把。
张承奉在马上待了一天一夜,此时终于下马,才感到自己两股已累得有些打战。环顾一圈,身边众人大抵也是如此。便是浑鹞子在短暂地放松后也显出一副疲态。
此时没有人说话,都看向了那蕃人刚刚意图逃往的方向。
之前破丑奴哥在路上看痕迹,便推测自己正在追踪的这队人马约有十几骑,很可能是贼酋在逃脱后收拢的人手。
不过那虎皮贼酋在不在其中谁也不知道。眼下就是最后一哆嗦了,恐怕一场战斗,乃至于恶战,在所难免。
成与不成马上就要见分晓,但众人的状态却着实引人忧心。
张承奉干脆就地盘腿坐下,取出腰间短刀了结了蕃人坐骑,又划开了马背,两手将破口一扯,露出了马皮下红白相间的肌肉。张承奉用刀顺着筋肉纹理割下一块肉,往腰带上的盐块上擦了擦,沉声道:“吃饱了肚子再打仗。”接着便将手里的马肉递进了嘴里。
新鲜的马肉色泽红亮诱人,入口却粗粝难嚼,但没什么异味。张承奉杀马时直接用短刀扎的马心,此时血水都还存在肉中,随着张承奉口中张合,温热的鲜血在口中浸漫开,竟让他感到有一丝甘甜。
众人也各自上前割取了一块马肉,就着粗盐吃了起来。
那几个党项人甚至破开了马肚子,取出心肝,剖成几块,分而食之。
小半柱香的功夫,众人便解决了这一餐。
张承奉见此,摊开手在地上一滩血水中一蘸,五指划过两颊鼻梁,脸上便显出五道鲜红的指印,也不再言语,便要翻身上马。
众人依法而行。
破丑脸上显出几分激动的神色。
张肆节有些跃跃欲试。
浑鹞子一双鹰目透出些许凶光。
张忠儿依然不动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