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佛洞内，大大小小的佛龛排列整齐，在一个个方形石窟内菩萨罗汉各展姿态。

天光黯淡下来，洞里已经点起了蜡烛。佛窟内一尊尊大小佛像约有千个，许多都在武宗灭法中被毁去了脑袋，此时这佛洞中竟显得有些阴森可怖，

“如此说来，宋押衙的意思是我张家人不能随你们返回沙州了？”这是张淮鼎压制着怒意的声音。

庆福寺简陋，寺内住的多是些苦修的僧人，没有僧堂大殿供人议事，所以张淮鼎便和沙州使团的一众人借这千佛洞商议事情。

“张郎君，宋押衙绝无此意。”说话的是个须眉俊美的文士，正是张文彻。“我们已和那伙回鹘使者百般交涉，他们无论如何也不同意再带上郎君家的车架。”

宋输略在一旁连连点头，下巴上的胡须也跟着颤抖不止。

邠宁使府有人前来通知，说是有大队西州回鹘的使者也要返乡，即将通过邠宁。西州回鹘进奉的东西不少，派出的队伍也颇为庞大，有百十号人。回鹘人均是弓马娴熟，派出的又是牙帐精锐，自是不惧凉州乱局，准备直接越境而过。

所以邠宁使府特意通告沙州一众，可以随这支队伍返回沙州。

回鹘与大唐交往纠葛由来已久。回鹘先是在大唐与突厥的争斗中协助唐廷，覆亡了突厥，成为漠北草原的霸主。而不久之后，大唐便陷入安史之乱，只得从西域中亚抽身。面对大唐身后留下的力量真空，回鹘主动插手，围绕天山南北、安西四镇和吐蕃展开了一系列争夺，自然而然地成为彼时唐廷牵制对抗吐蕃的有力盟友。

不过文宗朝时，回鹘牙帐被来自黠噶斯人一举攻破。随后在武宗朝时，大批南迁回鹘引兵扣关，当时主政的李德裕力压朝堂之上主张招抚怀柔的意见，启用边将数次击破突厥部众。大唐和回鹘的瓜葛纠缠也划上了句号。

如今零落的回鹘人流散西迁各处，西州回鹘便是其中主要一支，占据了以高昌城为中心的天山南北麓。

西州回鹘早已遣使入朝，从唐廷那得了封号，作为大唐名义上的忠顺藩属，在广明乱局中曾经多次遣使表达了出兵中原，协助平乱的意愿。不过都被朝廷一口回绝。

这倒也合情合理，请神容易送神难，若是让回鹘大军进了中原，便不是唐廷轻易能制得住的了。安史之乱中肃宗曾以长安满城的金帛财货为诺，换来回鹘人一只勤王之师，虽然长安克复后阻止了他们对帝国首都的剽掠，但却没能挡住他们在东都洛阳纵火烧杀，俘掠市井。

张淮鼎叹了口气，问道：“你们可曾见过那队回鹘使者首领？多与他们些财货呢？”

张文彻没有直接回答，却道：“郎君一家遭劫，多有伤者，何妨在此间多歇些时日，待家中一行伤愈，那时再出发也不迟。”

张淮鼎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张家人不少伤得颇重，有些人怕是骑不了马了，若要返程出发，还得在置办几架大车才行。到时候队伍更加庞大笨重，路上不知还要遇到什么情况。所以此时若能跟着这队回鹘人上路，总归是要比独自返回更加安全些。

宋输略虽然使命未竟，但这队回鹘使者好歹是见到了让自己回去复命的希望。带不带张家人对他自是无可无不可。

而那边的张文彻一直在尽力撺掇安排张家人返回沙州，前前后后与那伙回鹘人交涉也属他最多，只是不知为何他见过那伙回鹘人后便改了口风，反而劝起了张淮鼎。

张淮鼎知道事不可为，自己毕竟在沙州使府还没有职务，也不好阻碍他们遂行公务，只得最后道一句就如此吧，这事权且作罢。

宋输略长出了口气，领着使团几人告退而去。

不过当张淮鼎缓缓踱着步子，走出佛窟时，才发现张文彻还在门口等候。

张文彻伸了伸手，又将张淮鼎请入佛窟。取出随身带着的燧石，点起了刚刚吹灭的蜡烛。

烛光摇曳不定，火光映照下，千佛洞少数头部几个保存完好的佛像也显得面目狰狞起来。

张文彻便四下点着佛龛台座上的蜡烛，边出口道：“张郎君，不瞒你说，郎君家人一行与这队回鹘人同行着实不妥。”

张淮鼎不解，看着张文彻手擎烛台，点亮了最后一处火光，问道：“何出此言？”

张文彻转过身面对着张淮鼎，道：“我已见过那伙回鹘人，皆是狼性难驯，不服教化之辈。家中还有妇孺，我担心路上受这伙宵小折辱。”

张淮鼎无奈道：“事急从权，若是些许无礼，忍一时便忍了。”

张文彻低头思索一阵，似乎在组织语言，接着道：“我又何曾不希望郎君一家早一日返回沙州，可又哪里是这么简单。郎君多年不在沙州，只怕对这些年瓜沙境况有所不知。”

“我为仆射族弟，西州、庭州回鹘与我沙州素来交好，还能把我和我家人怎样不成。当年我父亲举兵时还曾与那回鹘仆固俊互为犄角，甚至代他向朝廷上表请功。”

“此一时彼一时，毕竟不是太保当年，局势已然大不相同。正是那仆固俊，此人能征惯战，引虎狼之师西征，建下一片不小的基业，回鹘甚至在北庭再立牙帐。前些年他终于是带兵攻破了伊州城，如今归义军使府再也管不到大碛以北了。郎君还不知道的是，居延海水草丰美，最合放牧，这些年也有不少漠北和天山的回鹘杂部迁来定居，如今渐成势力，已成我沙州肘腋之患。我从沙州使府出发时这些胡人便已蠢蠢欲动，有侵凌甘肃的举动。此番凉州闹乱，我等尚不知内情，只怕有回鹘人在掺杂其中。”

张怀鼎点点头，示意自己大概明白了，不过还是道：“凉州离居延海尚远，那些回鹘人总不至于闹到那去吧。”

张文彻道：“这是自然，不过前些年居延海的回鹘杂部曾经攻下甘州，还趁机向朝廷上表称臣，朝廷居然也就许诺他们了。不过朝廷使者未到，那些杂部回鹘就已被击退远遁。此时中原不稳，河西边地闹乱，虽然居延海的杂部回鹘和西州回鹘不是一部，但源出同族，同气连枝，西州回鹘常有些为他们撑腰壮胆的举动。

宋押衙只是忠诚使府事务，我所说的这些对他自是不足为道。但郎君为太保贵子，若是此番回鹘人真有异动，我再把郎君你交到回鹘人手里，那我岂不是成了归义军的罪人。”说完张文彻竟然就那么跪在了地上，重重地顿了顿首。

ps：准备回沙州了，这一章主要介绍一下回鹘人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