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彻断无理由向张淮鼎行此大礼。张淮鼎明白张文彻这是在用一种激烈的形式向自己表明态度,赶忙伸手将他搀扶起来,连道:“我明白了。”
虽说张文彻此举颇有些矫揉作态,不过他平素一举一动都是郑重其事,再加上其身形挺拔,矫揉得倒是不招人讨厌。
张文彻起身后道:“还望郎君保重贵体,而今瓜沙强敌环伺,倾覆只在旦夕之间,将来河西若能兴复,当系于二郎一身。”
话说道这个份上,张淮鼎再装傻充楞未免就有些刻意,只得到:“待我回沙州后,我自当好生辅佐尚书大郎(之前写张淮深的检校官有点问题,这时候他还不是尚书左仆射,应当是检校户部或者兵部尚书),为沙州使府尽力。”也算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张文彻没再多说表示什么,只是道:“在下先返回沙州复命,候二郎回乡。”说完径自出了佛窟。
千佛洞烛影憧憧,张淮鼎一直坐到有盏灯台上的蜡烛燃尽熄灭,才猛然惊起,熄灭了余下的烛火,出洞往自家僧房走去。
……
汴州城内,柳树的嫩黄的树芽已经抽成碧绿的枝条,空气有些燥热,无风,柳条也蔫蔫地耷拉着。
黄巢残军围困陈州已近一年,朱温,此时他已被圣人赐名为朱全忠,为解陈州之围,正引兵与李克用及徐州兖州的军队合兵一处,屯驻在距离汴州南边不远处的陈州境内。
敬翔来到这汴州城内投奔同乡也有月余。自己那位做节度掌书记的老乡确实让自己暂且在使府内住了下来,但完全看不出有向朱温引荐自己的意思。
而自己对此也有些猜测,敬翔少年时便有才思敏捷的名声,所谓少年英才,四邻见了无不夸赞,道一句前途远大。而自己那位乡邻同为学文之人,虽然年长自己几岁,相形之下却有点平平无奇。
而此时这位同乡所担任的节度掌书记,在这节度使府中却是个显要职位,掌管州中文檄往来、记录书记,使府大小事务无不经手,可以说是节度使府文人佐吏中的第一人,何况还是在这沟通南北东西的关东重镇中任职。而自己却还是当年的穷酸举子。他收留自己,只怕同情施舍的意味要更重一些。
敬翔也不责怪自己这位同乡,他本就是很能忍耐的人。只是如此待下去也不是长久之计,临皋驿送别时张承奉让张嗣节偷偷塞进包裹里的些许银钱已经用尽,此时囊中羞涩,为赚些生活费,敬翔索性在这汴州找了个热闹集市卖字为生。
大唐一路发展至今,文学昌盛,学文的人日渐增多,出路却还是那些,许多生活无着的文化人也只能干些琐碎的工作。不论是帮大户人家抄写经文,还是进衙门做个临时的文字杂吏,收入都只能称得上微薄。
自己空有大志,想着兴复家门,最后也只能沦落至此,个中辛酸委屈,却只有敬翔自己心知,不足为外人道了。
他已许久没对人提自己的家门出身了。
汴州城南门尉氏门外,临着汴河处,因为使府衙军的南大营在此,周围围绕着营地形成了一处热闹的军市。
敬翔在这支了个摊,为汴州的军士和过往的行商们写些家书公文。此时他刚刚为对面坐着的老军完成一封家书,他吹干信上浮墨,抖抖信纸,又叠了两叠,将信递了过去,嘴里还嘱咐道:“兄弟和睦,虽小家亦兴。我给你把这句写在家信最后了,你那兄弟应当也能听明白。我也劝劝你,别因为些许家事坏了骨肉之亲。”那老军接过,道:“哈哈,敬秀才说得是,这十里八街,就属你的家书写得最好。”
敬翔也跟着笑笑,他本就是一个做事认真的人。
不多时,有一个商贾模样的人找上门来,敬翔久在这集市卖字,却是注意过此人。他赶着一群牛羊来这附近的羊马市贩卖,汴州军中都从他那买过不少。
只道是有新生意上门,敬翔问道:“你要写文牒申请,还是要写家书?”
那商人道:“可是敬翔敬子振?你倒是好找,这附近军汉都知道你姓名。”
那是自然,敬翔的书信写得好,早已经在这营中流传开了。
那商人接着道:“我都不写,有足下故人书信,托我转交。他让我递给节度使府,不想在这就撞上你了。”
敬翔有些诧异,自己家中父母早逝,又无兄弟。有些故旧,自打出门赶考,应当也不知自己身在何方。还有何人还会给自己带信。接过一看,却是会心一笑。
那商人拱了拱手,便要告别:“信已送到,我也不耽搁足下时间,后会有期。”
敬翔回了个礼。展开信纸读了起来。不多时脸上微微有些泛红,似乎有些激动,不过他很快就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敬翔起身径直往军营马厩走去,平时自己帮这些士卒写信,关系都已经处得熟络。自己白天支摊卖字,那代步的老驴便常常寄放在军中。守着营门的几名士卒见着他,还向他打了个招呼,叫了声敬秀才。
敬翔匆匆从辕门而过,来到厩舍,找到了自己的那匹老驴。本要翻身骑上,却又突然止住了动作,拍了拍跟随自己多年的这个老伙计,又亲手喂了些草料,转而翻身上了旁边一匹骏马。马前腿肩胛上烙着红印,是一匹军中的官马。
厩中本有照料马匹的军士,见敬翔骑着匹军马就要出门,问道:“敬秀才,那是匹军马,岂是能随便骑的。”
敬翔在马上回头道:“掌书记寻我有急事,我这就要出发。回头你直接将此事禀报掌书记便是。”多年同乡,一匹马钱总归是会帮着付了的。
那军士还没明白过来为什么敬翔让自己再找掌书记,但他知道敬翔确实是其家中客人,笑着回道:“敬秀才,使府终于要召你做事了吗?”
敬翔笑笑,点了点头,骑着马出了营门,沿着大道往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