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街上行人还不多,程诺就拎着礼物来到了范旭东的家门口。
好巧不巧,还没等程诺敲门,只听见吱呀一声。
大门,被自动打开了。
探出一个脑袋,管家上下仔细打量了程诺一番,客气中夹杂着迟疑:
“你就是从北京来的程诺程教授吧?”
程诺拱拱手:“正是在下,请问范旭东范先生在家吗,已经提前约定好今天过来拜访他了。”
管家把门敞开,拱手还礼:“实在对不起您,我家先生现在并不在家,老早就出去了。”
跟在后面的李老三顿时怒了,撸起袖子往前大迈一步,毫不客气道:“这可就是你家先生的不是了,提前预约也就罢了,我们老早就递上拜帖。
好不容易约定好拜会的日子,怎么说不在家就不在家,存心逗人玩儿的不是?”
虽然程诺心里也隐隐有些怒气,但出于礼貌,还是将李老三给拉了回来。
万一人家真的有急事,这样不是不可能。
为了这点小事就结下梁子,实在是犯不着。
果不其然,管家接下来的解释,瞬间将程诺心中的不快给冲散。
“其实我家先生老早就准备好招待您了,菜、酒和厨子已经收拾妥当,就等着您来。可谁也没想到我家工厂出了点事,别人都处理不了,只能我家先生出面才能处置,事发突然,我家先生也是很无奈。
不过我家先生也说了,只要您肯过来,这门随时为您敞开着,好酒好菜给您伺候着,想住多久就住多久,不用非得在外面等他回来,这就是您在天津的新家。”
此话说完,管家直接向后招招手,随即涌出来一堆佣人,前呼后拥地请程诺进去。
饶是走南闯北这么长时间,风土人情也见过不少,这么热情的还属第一次。
不过程诺始终记得自己这次过来不是单纯是为了串门,而是为了发展酸碱工业、化工业乃至重工业。
眼下范旭东去工厂对程诺而言,反而不是件坏事。
刚好趁着这个机会,好好参观一下这个时代的化工工厂,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想罢,程诺直接从人堆里挤出来,从管家嘴里旁敲侧击,问出来地址后,径直向工厂赶去。
作为中国近代化学之父,范旭东让中国有了纯碱、烧碱,又有了硫酸、硝酸。
他建立了中国首个化工研究机构,奠定了中国化学工业基础。
去世后,伟人更是亲笔写下挽联:“工业先导,功在中华”。
在他的前三十年里,大多数时候是在困苦中度过的。
幼年丧父,家庭生活十分贫困,不仅无钱读书,连湖口都很困难,一度靠长沙城中的慈善机构保节堂供养度日。
幸运的是他的兄长范源廉非常厉害,曾跟蔡锷一起拜在梁启超门下,后来在学堂半工半读,撑起了这个风雨飘摇的家。
范旭东正是因为兄长的帮助,得以奔赴日本留学,并逐步对化工行业感到了兴趣。
在他的慧眼识珠下,成功挖掘了侯德榜这位大才,自此改变国内化工格局。
与此同时,范旭东也很擅长跟北洋、南京政府打交道。
当他成立永利制碱公司时,直接被公家特许工业用盐免税30年,政府此项扶持政策开启,号称“两千年来盐业史上的先例”。
同时,政府还赋予永利另一项特权——塘沽周围百里以内,他人不得再设碱厂,甚至整个北方有且只有他一家制碱公司。
到了南京政府时期,财政部更是许永利化学工业公司硫酸铔等五种制品免出口转口税30年,所用国产硫磺原料免转口税30年,原料、重要应用物料和所制出品30年免征税厘,入股二百万元,,国营运输机关减收运费等。
如此优惠的政策,即便是让程诺自己亲自跟那些“官老爷”打交道,也不一定拿得到。
不宰上一刀,已经算是客气了。
试想有范旭东争取来政府的垄断支持,加上程诺的高新技术,酸碱工业大有可为,国内重工业未来可期。
想到这里,程诺脚下的步子更轻快了几分。
然而通往塘沽工厂的路并不轻松,入眼满目荒凉。
原本程诺是坐着三轮车过去的,怎奈路况实在是差,坐车比出船还要晃。
出于安全考虑,只得从车上下来,徒步前行。
映入眼帘的,是白花花的盐碱地,寸草不生,破旧的渔村,人烟稀少,到处是一块连着一块的晒盐场地。初次来到这里,一下子便可以嗅到海风中也带着几分咸。
在这里海风是可作能源的,海风吹转了帆车,把海水由驳盐沟汲到蓄卤池内晒盐,靠盐生存的灶户们,早年是以锅煮海水为盐的,如今改煮为晒,也算是一点点的进步吧。
走在荒滩上实在是难受,程诺干脆换个方向,沿着海河前行,好歹还能看到一些不一样的风景。
果然,临到河面,生活气息顿时浓厚了不少。
河中行驶的有渔船,货船,船上随时都有鲜鱼活虾肥螃蟹,站在岸上便可以和船主商议价钱,买回家中煮着吃。
不时还有日、英、法、美等国军舰,耀武扬威,俨然以主人的姿态占据在这里。
来来往往很是随便,仔细想来,这哪里是中国的地,中国的水,中国的塘沽啊。
恰在此时,岸边慢悠悠驶来一艘小船,船头正坐着一个妖艳描眉抹唇的肥胖女人,离得老远也能闻到身上刺鼻的胭脂之气。
按照程诺的脾性,看都不会多看一眼,捂着鼻子直接转身离开。
然而接下里的争执,却吸引了他的注意。
“幼……先生快上传唷,这里有的是嫩姑娘陪您玩玩幼,一解君忧喔”
碰巧有个戴眼镜年轻人路过,竟着了迷一般,傻乎乎问道:“你们姑娘能帮我制碱吗?”
“那肯定能咯,不就是制……制什么来着?”话说到一半,胖女人才反应过来,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气急败坏到:“妈的x,没玩意儿玩在老娘的船前转悠嘛?你等着,等我上岸非得把你皮给扒下来!”
年轻人瞬间惊醒,被对方这副模样吓得转身就跑,留下满地的污言碎语。
将眼下的这一幕看在眼里,结合年轻人所说的话,程诺瞬间反应过来,此人正是他要寻找的范旭东。
只是眼下他不应该在他一手创办的久大精盐工厂吗,怎么会来到这里呢?
顺着范旭东离开的方向,程诺赶紧追上去。
没费多大功夫,他就来到对方面前。
伸出手,程诺主动自我介绍:“范先生,你好,我叫程诺,很高兴见到你。”
范旭东听到这话后明显一愣,随即赶紧伸出双手握着程诺的手:“你……你好,程教授,我也很高兴见到你,没想到我们第一次见面居然是在这海河边上,都怪我工厂突然有事,要不然非得在家好好招待你。”
感受到手上的真挚,程诺热情道:“哪里哪里,只要是志同道合的朋友,在哪里都不影响,倒是工厂那边出了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
范旭东摇摇头:“害,说来话长,咱们日后有机会再说。”
顿了顿,范旭东的话突然有些犹豫:“刚才那事……”
程诺脸上挂着神秘的笑容:“我刚到这里,之前有发生什么事吗?”
范旭东如释重负,脸上的笑容随着自然多了:“没事没事,对了,眼下不是咱们聊天的地方,还是先去我住的地方吧,你们走了这么远的路,也该歇歇了。”
原本程诺觉得已经尽量往高处评价范旭东了,可没想到真到了范旭东的住处,才发现里面大不一样。
不是说有多豪华,而是太过简陋,甚至连寒酸二字都不足以形容。
并没有直接住在工厂,而是直接住在了旁边渔村的一个小土屋里。
里面除了堆着贴有标签,里面装着各种化学试剂的瓶瓶罐罐外,只剩下一张桌子,和一把破旧的长条凳。
其中一条腿断了,又额外接上了一支,显得十分滑稽。
“抱歉,家里就是这么个情况,也没想到程教授会亲自来到这边,招待不周,等咱们回到城区再好好款待你。”拿来两个碗,一边往里倒着水,范旭东一边客气道。
由于这座土屋实在是太小,根本无法同时容下两三个成年人。
李老三干脆站在门外放着风,嘴里小心都囔道:
“这也太小了吧,还没之前我住的破草房子大,湿气还大,一直睡在这里不难受么……”
当然,声音太小,这话屋里的二位自然是听不到。
程诺稍微打量了一下,也是不解:“范先生,你平时就是住在这里吗?”
范旭东把水壶放下,有些不好意思道:“如果盐厂忙了,我就在这里住,平常还是回城区。”
“那这么小的屋子,连张床都没有,你这怎么住的下啊。”程诺不解。
“这桌子是两用的,白天我可以用它做实验,晚上直接折叠一下,就能当床睡了。”
拍拍桌子,范旭东就要当场演示一下,怎么把桌子变成床。
程诺只是心疼随口那么一问,哪想真去麻烦对方,何况这屋子的屋顶也低,一直呆在里面也是难受,还不如出去吹吹海风的好。
“别别别,外面天地广阔,不必非得在屋里待着。”
“也是,除非要做东西,否则我肯定不会待在这个地方。”
天津的海几乎没有沙滩,绝大多数都是泥巴。
不过即便是这样,漫步在海边的两个人,兴质也是前所未有的高。
话题从求学经历,到海外生活,再至事业发展,无话不说,无话不谈。
共同怀揣着立志报国的决心,两人的关系无形之中快速拉近。
尤其是范旭东的兄长范源廉,作为前任教育总长,是程诺入职北大的介绍人,前面更是帮了不少的忙,私交方面也算是不错。
范旭东的老师梁启超,政途失败后又打算入职科学院,彼此之间的关系上更进一层。
捡起一块石头,程诺拿着它尽力向海的深处扔去:“旭东,你当初为什么选择制盐业,而不是别的什么行业?比如钢铁,又比如煤炭,也都是国之重器。”
掐着腰,范旭东看着那被石头击出来的水花说道:“因为盐是人民生活的必需品,自离开母乳至老死,都不能离开,而我国内制盐技术极其落后,靠海的吃海盐,靠井的吃井盐,靠矿的吃硝盐,至于什么都不靠的则吃土盐。
原本这都没什么,千百年了,咱们不都这么过来了么。”
心里有些苦闷,范旭东也跟着捡起一块石头,打着水漂往远处飞去:“可后面求学后才知道,连喂牲口的盐含氯化钠不足85%,都认为有害,明令禁止。
而在中国有的地方却将含氯化钠不足50%的盐也用来食用,这能不令我们感到痛心?”
程诺叹了一口气,又问道:“所以你就萌生了开制盐厂的想法?”
范旭东点点头:“原本这事仅凭我一人之力,是万万不行的,幸运的是许多同志都尽力解囊相助,多的两千元,少的一百元,对我表示期许。
梁任公先生住在天津,每次见面必问‘招了好多股?’有时援笔伸纸,亲自列数计算,这种热情,历历在目,有了这些人,盐厂才有今天。”
当然,也是因为梁启超的帮助,在他担任财政总长的这段日子里,范旭东的盐得以将销售区域扩充到淮南四岸。
恰好赶上两湖地区盐荒,该盐彻底在南方扎了根。
程诺点点头:“国家动乱,盐政混乱,给了“舶来食盐”以可乘之机,盐利尽为外人所据,盐价一天一个价格,百姓生活高居不下。如今有这样能强壮民族筋骨的精盐,质优价廉,范先生居功甚伟。”
范旭东并没有沉溺于过去的成就,苦笑的摇摇头:“如今盐的问题暂时解决,可老百姓还苦在碱上,我也是发愁啊。”
程诺扬扬眉,笑道:“这个我有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