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刻漏作坊,周围显然是近期才刚刚建起的全新房屋院墙,朱塬很满意地驻足打量着,内心里也很喜欢这种一片片建筑在自己主导下建起的感觉。
安得广厦千万间。
这边不是住人的,但以小见大,也能想像朝廷对大都而来匠户们的安置状况。
朱塬停步,周围一堆人也跟着停步。
跟在朱塬左手边的金大护见朱塬打量模样,稍稍迟疑,还是主动道:“还要感谢大人,小的……下官,还有大都诸多匠户,来到这金陵,本以为要露宿荒野,却不想任地就有了房屋院子。”
朱塬笑着看了眼金大护,倒是个和他弟弟一样能说的。
金三护在自己面前就很能说。
不过,再想想,按照金三护的说法,金大护可是见过至正帝的,能达到这种层次,心思活络,揣摩上意,如此种种的官场之道,不可能不知道。
这么想着,朱塬却也有些感慨地对金大护道:“都是你们自己建起来,朝廷不过给些口粮,将来还要你们干活,所以啊,谁都不用谢。”
“不是如此,”金大护却很郑重:“若说以往……呵,下官是好些了的,但那一般匠户人家,衣食不裹,圈于城中,那里能想到会有一个属于自家的院子,还是带了房契那种,那房契,听闻也是大人设计,那房契……是真好,真好……”
金大护说着说着,忽然语气里带了诸多唏嘘,还抬手抹起泪来。
周围一干人见状,也纷纷出言说着感激的话语,抬手抹泪。
朱塬一瞬间感觉这画面很不和谐,下意识收敛起本来的表情,不过,他内心里倒是没有什么不该自己的心虚。
自己确实认真做了。
还是摆了摆手,阻止道:“都别这样,说点其他好听的,大家笑着多好,以后日子也会越来越好。”
金大护立刻答应:“是呵,是呵。”
周围人又是附和。
朱塬右手边身材高大的魏也忽然说道:“大人,下官昨日有幸拜读您那《经济之学,只觉这些年种种疑惑……豁然开朗,大人不愧是经天纬地的天纵之才。”
“嗯哼……”
这次朱塬只是微笑着嗯了下。
都被老唐称‘圣人’了,再经天纬地一下,也很合理啊。
倒也没问魏也是怎么看到的。
印书局那边因为要忙于《大明月刊印刷,对于《经济之学的‘生产篇’,一天只能印刷装订不到500册,肯定还发放不到魏也这种层次。
不过,这年代,即使活字印刷术都已经出现,但实际上,书籍传播的主流,从来也不是印刷。
而是抄录!
其他不说,比如明清的两部官方大典,《永乐大典和《四库全书,后人或许会想,这种数亿字级别的超级大部头,应该是印刷出来的吧?
不是。
都是一个字一个字抄写的。
还有元廷覆灭后从大都运来的海量典籍,朱塬也一直在关注这些,目前正在整理当中,这些典籍,大部分也都是抄录,印刷很少。
这也导致一个不太好的结果,那就是,太多的书籍,因为只有寥寥几部抄本,甚至是孤本,稍不注意,就遗失不存。比如《永乐大典,比如让某位女作家作为人生三大憾事之一的‘红楼梦未完’。
《红楼梦应该是完了,只是遗失了。
再说这几日开始流传的《经济之学的‘生产篇’,以钱唐亲自上门喊‘圣人’的程度,可以想见,稍微上进一些的读书人,都会想方设法借书过来,抄录一遍。
朱塬因此又想到的是,可别抄错啊。
想到这里,朱塬觉得自己之前还是考虑不周,转向赵续,等赵续不用吩咐就很有眼色地上前,开口道:“立刻派人去传话,联系一些书商吧,《经济之学,他们愿意印,就随便印,但有一点,凋版做好之后,必须送到……嗯,就送到《大明月刊编辑部,经过审核,确保没有错漏,才能印刷。”
这样……总比一群人自己传抄要快。
而且更精确。
赵续答应着,退到一边去交代事情。
朱塬这才又看向身边一米九级别躬着身子却还是比自己高太多的魏也,笑道:“你也读书……”
魏也粗豪的脸上露出些赧然:“小的……虽是打铁的,倒是从小也识得几个字。”
“不必妄自菲薄,你能做出可用于刻漏发条的弹黄钢,其实啊,嗯,已经属于可以在史书上记一笔的级别……”
朱塬这话出口,身边的大汉明显一个趔趄,本来就躬着的身子又矮了一截,慌忙摆手道:“大人,当不得,当不得,小人……就是个打铁的,那里能上得了史书,史书呵……”
虽是这么说,很快站稳之后,魏也表情里还是透着某种难以压抑的期待。
朱塬等他平稳一点,才接着道:“能的,只是咱们以前不够重视工造之事,既然你看了那本《经济之学,就该知道,现在是一次大变革的开始,是‘农业时代’的尾声,接下来,是什么?”
魏也脱口而出:“工业时代。”
“是啊,工业时代,”朱塬笑道:“这里的‘工’,说的就是你们。”
听到这些,不只是朱塬身边的金大护和魏也,连只能走在外围的一些作坊工匠,即使还听不太懂甚么‘经济之学’,甚么‘工业时代’,但,却本能地有些期待。
农耕时代,士农工商,士之以下,就是‘农’了,虽说农民地位实际上没有那么高,但至少,朝廷是重视的,是认可的,你出身农户,那就是清白人家。相比起来,如果是个匠户,给人感觉就是不务正业,这不只是元朝启动匠户制度才开始的,千百年来都是如此。
现在,若这位小平章,小王爷,小大人……说的是真的,以后……可就不同了。
不同了啊!
其实,只是想想大伙拖家带口来到金陵后的遭遇,日子没有变坏,反而好了一些,官府还给批地建了宅子,还任地郑重其事发了那握在手里就很踏实的蓝色硬皮地契……以往,那里敢想。
想到这里,站在外围一个看起来年近五十的匠人忽然又感慨地哭起来,这次不是刚刚的做样子,一边哭还一边道:“小王爷啊,俺感激你啊,俺刘三八一辈子没想过现在的好日子啊,每月竟是一石粮食,一石粮食啊……”
说着趴在地上就开始磕头。
朱塬见状,连忙让人把这匠人拉起来。
关于薪俸,还有朱塬提出的最低工资标准,月初时才刚刚商定,还没有到广泛推开的时候,而且,当时讨论的是钱粮各半,现在朝廷铸钱不够,也暂时实施不了。不过,这次的两个作坊,因为知道重要性,算是一个试点,朱塬特意吩咐,普通工匠的薪俸标准是每月一石粮食,暂时也全给粮食。
朱塬当时还想着,可能会让一些人委屈了。
毕竟这年代能够制造类似后世钟表那种精密机械的人,应该也不愁吃穿,现在,看眼前这位工匠的反应,自己大概还是想岔了一些。
另外吧……
你这名字……刘三八,谁给起得?
故意勾起我起名欲是不是?
于是,等一米九的魏也亲自过去把刘三八拉起来,还拖到朱塬身前,某个起名癖再犯的小平章就道:“你叫刘三八,这不算大名吧,我给你起一个。”
刘三八勉强站直的双腿闻言立刻又要软下去:“那里能当得起小王爷给起名呵,那里能呵……”
朱塬也没有更正刘三八暂时还不太合适的某个称呼,只是道:“起一个吧,嗯,我想想,既然咱们都觉得日子好了,往上走了,你的大名,就一个‘上’字,刘上,怎么样?”
一时想不起多好的。
反正,不是刘三八就行。
周围工匠们眼看小大人竟然给刘三八起名,这可是大恩典。就说一个,刘三八今后走出去,说一句我大名‘刘上’是小王爷取的,别说受欺负,怕是朝廷里的一些大人,都要客客气气。
转眼从刘三八变成刘上的中年人一点拒绝的意思都没有,连连点着头,想要再次下跪,却勉强撑住,顿了顿,小心道:“小王爷,这,这……俺就不要甚么大名了,俺都四十六了,要啥大名。这任好的名字,能给俺娃不,让俺娃叫‘刘上’,俺就不要了。俺娃今年十四,手艺也得了俺真传哩,正要说媳妇,能有小王爷给这好名字,也能说一门更好亲事哩。”
朱塬:“……”
还能这样?
不过,却明显注意到,周围人听到中年人这话,却是纷纷点头,好像这名字……不是名字,是什么可以传诸子孙的好东西。
嗯。
忽然想起。
这是有的。
那缺少底蕴、文化贵乏的西方蛮夷,就是一个名字一代代传下去,什么查理九世,什么路易十六。
乱七八糟的。
蛮夷!
咱可不能这样。
于是道:“名字而已,那有当爹让给儿子的,你叫‘刘上’,咱要求一个芝麻开花节节高,让你儿子将来上进一些,比你更好,就叫‘刘高’。”
眼泪还没抹干净的刘三八顿时趴了下去,砰砰磕头:“谢小王爷,谢小王爷,俺以后是刘上,俺儿子叫刘高。”
这一下,周围一些人简直嫉妒了。
这夯货,哭一下,竟是从眼前大人这里得了两个名字,这是祖坟上冒了青烟啊!
咱现在哭还能行吗?
朱塬示意魏也重新把刘上拉起来,倒是注意到周围人表情,摇头笑道:“只起两个名字,不能多了,你们想改,魏也和大护都读书,让他们帮你们起名,随便翻翻书就有好的。”
大家嘴上应着,内心却是遗憾。
那能一样?
那怕同样一个名字,出自小王爷和出自九品官,怎可能一样?
朱塬却不再理这个,倒是又转向要退开的刘上,想到刚刚听到一个细节:“你儿子要说亲,嗯……亲事可以先定下,但最好大两岁再结婚,14岁身子还没长成,至少到16岁。”
刘上一点不同意的意思都没有,下意识点着头:“听小王爷的,俺听小王爷的,俺也觉得娃儿小了些哩,就是……俺刘上就一根独苗,想着他早些个传宗接代。”
“太小伤了身子还怎么传宗接代,就和地里的庄稼,不长熟你就割了,打不出粮食的。”
“是哩,是哩,”刘上连忙又是答应:“小王爷……不愧是小王爷呵,任一这么说道理,俺竟是立马懂了。”
周围一群人又是跟着点头。
而且,也是默默地放在了心上,毕竟眼前小大人说的道理,也太浅显,自家……将来可得注意着。
朱塬拍了下手:“这一说话,话题都扯歪了,我是来看你们手艺的,可别让我失望。”
大家又笑起来,还连连保证。
金大护做了个请的手势:“大人,这边。”
等朱塬挪步,金大护又简单介绍周围。
这边是两重院子,正屋七间,厢房三间,还有一排南屋。
说起房屋间数,这年代所谓的‘皇族九间’、‘公侯七间’之类的建筑规制,并不是说简单按照数目的几间几间。
不然的话,很多地方一排几十间的库房,那就要逾制到天上去了。实际是,间数之外,还有房屋高度、砖瓦材质、梁架数量、檐兽类型等等,这是一整套的规制,你只有到了某一层级,才能在家里主轴正位上,盖出相应规格的殿宇厅堂。
这也是身份的象征。
普通百姓,你盖一排屋子当工房库房,间数再多,只要不故意挑衅官方地弄些龙凤凋花违禁檐兽之类,并不算逾制。
再说眼前的刻漏作坊,外院主要加工各种零件,还有库房,以及看护日常值守的住屋,内院也是各种工房,侧重于组装,还有一些昂贵零件的加工,同样也有库房、廨房等等。
整个工坊,目前共有工匠67人。
金大护介绍过,朱塬也不急着向内,而是在对方指引下,先来到外院的正屋。
这边左右两边都是开放性空间,各有工匠在操作台旁忙碌,刚刚能陪着一起出来迎接朱塬的,包括刘上在内,大概都算是头目领班之类的级别。
诸多工匠施礼过后,示意他们各自忙碌,朱塬一个个看过去。
或者是制作外壳,或者是抛光轴杆,或者是打磨齿轮,分工也算明确。
来到一个制作外壳的操作台,拿起一块匠人凋花完成的木板看了看,朱塬又想起家里那座华丽非常的水晶刻漏。其实,如果还继续用水晶,也是可以,淮安府海州那边的水晶矿一直都在开采当中,相对与这年代需求来说,量非常大。
不过,这是以后的事情。
水晶刻漏肯定要归于奢侈品行列,是要赚大钱的。
现在,作坊才设立不到半个月,目前工匠们主要的工作是制作一批简单的样品出来,主要是尽可能准确一些,能够运行。其他还不考虑更多。
这边问了几句,朱塬又看了看抛光轴杆的操作台,然后转向正屋另外一边,这里都是在打磨齿轮。
除了传统的锉刀,朱塬还看到了自己在明州时让人设计的双人脚蹬砣机,不仅如此,操作台上还有游标卡尺、圆规等等,也是一眼就能看到是自己弄出来的东西。
拿起一把纯铜的游标卡尺摆弄了下,看着上面的铭文,这也没忘。
半寸卡尺。
因为这年代一寸是3厘米左右,太长了,为了更精确,当时设计成了半寸规格,这样能更加精确一些。
金大护跟在旁边,见朱塬拿起那把半寸卡尺,笑着恭维:“大人做出的这卡尺也真是好用,以往打磨刻漏零件,匠人每觉得可以了,装上之后,还是难免差错。这卡尺,能将半寸之百一量出来,做出的零件,粗细大小都不会差了。”
朱塬又扫了眼一旁的双人脚蹬砣机:“好东西用上了才是好东西,我更满意的是,你们能这么快把这些东西都用上,怎么协调的?”
“是工部的单尚书,”金大护道:“尚书大人也亲自来过,这双人砣机,还有这半寸卡尺,隔壁弹黄作坊还有磅秤,都是工部拨付,下官和诸位工匠也觉得好用,很快就用上了。”
“很好啊,”朱塬再次点头:“工部能推广,你们能用上,这就是最好的状态。”
说着又走到操作台一处,拿起一个很小的秤杆:“唔,这小称,我记得……嗯,叫什么?”
金大护道:“大人,叫戥子。”
“怎么写的?”
金大护抬手在桌上描画:“大人,左‘星’右‘戈’。”
“这样一个字,竟然念‘等’,”朱塬小小感慨了一下,转而道:“不过,我想说的是,这戥子,操作起来应该也不太方便,既然大型的磅秤都有了,完全可以举一反三啊,做出一些更小的磅秤。”
这么说着,随手示意,金大护很快捧上了纸笔。
朱塬很快画了一个记忆中在中学化学实验室里常见的天平秤,简单解释,想想又描了一张小号的磅秤,对金大护道:“你们都是能工巧匠,这东西简单,我就不再麻烦交给其他人了,这边给我做几个样品出来。”
确实是简单的事情,还是帮小平章办事,这可是搭关系的好机会,金大护连连答应,郑重其事地把图纸收好,保证三天之内就做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