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塬最后在前院这边看了刘上亲自操作在双人脚蹬砣机上打磨了一个黄铜齿轮,拿在手里把玩着,一群人便来到了后院。
金大护先带朱塬来到位于东厢的三间公廨。
这边是几张很符合朱塬风格的简易办公桌,两侧各种书架书柜,宽大的办公桌上铺满了各种书籍图稿,还有一些半组合状态的机械结构。
朱塬拿过一张打量,一边的金大护跟着介绍:“大人吩咐之后,工部还来人唤下官去取了诸多文书图纸回来,都是前朝库藏。唔……这张,惭愧,是下官画的。”
当初选金三护做蒸汽机,就是因为对方会画图,当下看眼前的图纸,金大护的水准更高,图上还有漂亮的炭笔小楷。
内心也清楚,嘴上说着惭愧,其实是金大护故意放在显眼地方,希望自己能看到。
朱塬并不介意下属的这种小心思,只是示意眼前这张:“这个,应该就是擒纵系统吧?”
擒纵系统是机械钟表的核心,朱塬对此了解不多,不过,在曾经那个信息大爆炸的年代,倒也听过,日常琢磨家里那座‘水晶刻漏’,逐渐也就想了起来。
简单来说,擒纵系统就是将发条传导而出的力道均匀地分配到每一分每一秒,实现钟表的匀速前进。
至于更具体的,朱塬就只能回忆起一个钟摆的等时性。
然而,家里那个‘水晶刻漏’,却也没有钟摆。
内里有没有倒也不知道,朱塬也没有让人拆开。
曾经小时候,和很多孩子一样,朱塬也是挺喜欢拆东西的,不过,很遗憾的是,朱塬在这方面没有什么天才性,拆开的东西,从没装好过。
还记得‘修’过最大件的一个,家里的电视机。
然后家里就换电视了。
附带一顿打。
再然后,朱塬就再没有什么我能拆开我也能装上的迷之自信,不会再轻易拆东西。
“擒纵……欲擒故纵,”廨房内,金大护念了句,一副顿悟的表情:“大人,这结构,以往倒是没甚么正经名字,大人给了它一个‘擒纵’,可真是贴切,若大人同意,今后这就叫擒纵了。”
我又起名了?
再想想,擒纵这个词,大概是现代钟表传到国内后,才演化出来,而那之前,应该就是没有。
不过,这结构,算算时间线……
还是来自中国啊。
毕竟也没有忘记之前金三护偶然提起,眼前的刻漏,演化自宋时宰相苏颂督造的‘水运浑象台’。
那已经是两三百年前的事情。
元继宋室,又征伐世界,蒙古贵族西迁,肯定不会只带了马匹,各种好东西应该也会捎上。
所以啊……
何止天天念叨的‘四大发明’,多了,太多了。
只是简单想了想,朱塬就不再惦念,没什么意义,而且,这次肯定不一样,好东西,咱自家肯定留下。
见朱塬看得入迷,金大护殷勤的搬了椅子过来,又从桌上的各种机械构造里找出一个,小心送上前:“大人,这就是擒纵。”
图纸到底没有现实的机械结构形象,朱塬打量过去,金大护眼神请示了下,伸手拧起了发条,卡哒卡哒的响声便在眼前的机械构造上响了起来。
仔细打量,眼前一堆齿轮连接的擒纵系统,大概类似一个跷跷板,两旁抓钩不断上上下下往复运动,抓住一个不那么标准的带斜钩的齿轮。而且,‘跷跷板’的不断往复,能量来源,还是那个斜钩齿轮。
除了这一点,跷跷板下方,还有一个很小的吊球,随着擒纵系统的运作,吊球不断往复运动。
果然,自己判断没错。
确实是利用了‘等时性’原理。
这么想着,朱塬指向擒纵结构里的摆锤,问金大护:“这个,你知道原理是什么吗?”
“不瞒大人……”金大护道:“下官小时觉得,加了这个,算是配重,能让这擒纵更稳一些,后来……成人了,开始操持这份营生,家父才说与我,这白球,做好了,它一来一往的时间,就是固定的。”
朱塬道:“确实是这样,你父亲是个聪明人。”
金大护笑道:“不敢当大人夸奖,父亲……怕也是听爷爷说的,其中甚么道理,下官不知晓,父亲也不知晓。”
朱塬:“……”
好吧,跳过。
“其中道理,我也不知道,只记得一个‘等时性’,”朱塬说着,用炭笔在面前一张稿纸上写下三个字,接着道:“大概就是,这摆锤,臂长一定,重量……也不知道和重量有没有关系,总之,各项外部条件一定的情况下,无论它摆动的幅度有多大,来回一次,摆动的时间,都是恒定的,只要能精准测算出这个时间,并且和一天的时间关联,就能做出相当精准的时钟……嗯,我刚刚还在琢磨,这个名字,刻漏到底不形象,让人误解,以为是传统的滴漏。今后……这个……就叫刻表吧,作坊的名字,也改一下,刻表作坊。”
到底还是不想用‘时钟’之类,担心影响销量。
金大护,还有周围几人,都清晰听到了朱塬随口而出的‘时钟’两字,转眼又变成了‘刻表’,不太明白为什么。
不过,当然是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事情就这样定下。
朱塬也没完,示意面前的擒纵系统,还有图纸,又找了一页白纸,用炭笔飞快写了几段,吩咐道:“这些,稍后你转给金陵大学……嗯,国立大学也送一份,送到他们的物理系,就说我吩咐的,让他们研究一下钟摆的‘等时性’原理,确认等时性都和哪些因素有关,这看似很小,其实也是很大的道理,关系着天地万物之根本。”
这下,金大护就有些不太情愿。
刚刚朱塬问起,金大护坦然说出这擒纵系统的最大秘密,只是他明白,眼前这位大才,可能本来就知道,而且,也想在朱塬面前表现一番。
然而,这可真不是随便甚么人都能知道的东西啊。
朱塬也注意到了金大护的迟疑,笑着道:“以前呢,有些大道理,有些小秘密,你们能当家传学问,悄悄的守着,以后……不一样了,你也应该看了那本《经济之学,还有,我还给几所大学定制了各种我知道的学问,这‘等时性’原理,我之前只是没想起来,但我知道,我也不会藏在心里,就算你今天不说,我哪一天想起来,也会转交给大学那边的学子们研究。”
听完朱塬这么一番话,金大护反应过来,很快道:“大人,是下官敝帚自珍了,下官会让人送去。”
朱塬很满意金大护的反应,接着道:“今后时代不同了,这些道理,将来不到十岁的孩童可能都会知道,你们呢,也完全不必担心,我刚刚看过,无论凋花还是打磨,这些手艺,都是需要锻炼的。不过,你们也需要上进,因为,农业时代跨进工业时代的过程中,工匠的地位会大幅提高,对你们的学问要求,也会提高。正在筹划的金陵工业大学,就是为你们准备的。如果你们觉得自己年龄大了,学不了了,那么,就好好重视一下子女的教育。将来,只会一般手艺的最底层的工匠,和懂得很多根本道理的最高级的大匠,待遇肯定不同。”
这下,不只是金大护应声,周围人也纷纷附和。
另一边的魏也还欲言又止。
因为朱塬话语里的‘金陵工业大学’,只是,作为匠人,某些根深蒂固的自卑感,让魏也到底没有当着朱塬的面询问出来。
那大学,他们这些个匠户,真能去读?
然而,再想想,眼前这样一个天大人物,骗他们这些个苦哈哈,能有甚么意思?
定然是真的了。
无论如何,工业大学啊,听着就不正经,那‘工’字,怎能和那‘大学’联系起来,既然联系了起来,那……怕就是真的联系了起来。
朱塬没有注意到魏也的表情,岔开几句,就回到了面前刚刚命名的‘刻表’话题上:“给我一个大概时间,你们多久能造出第一批刻表,准确度怎样?”
“目前再造一共十座,”金大护道:“大人,若只是组装,下官现在就能给出一个,只是……这样刻表就不准确了,装好之后,还需要仔细调试,算下来,月底前,下官能保证十座刻表全部完成,准确度……每日差额,绝不会超过一刻钟。”
一刻钟,就是15分钟。
如果你对几百年后的某个人说,某个表误差不超过15分钟,别人会觉得离谱。
现在……
这绝对是难得的精确。
朱塬点点头,并没有不满意,却是道:“还能更精确吗?”
“能,”金大护很果断:“只怕……耗费多些,需时也长些,就如……大人应该见过那座水晶……刻表,每日差额,不会超过一息之间。”
朱塬下意识呼吸了一下。
嗯。
某人气短。
大概四五秒的样子。
若真是这样,那已经是难得的精准了!
于是又示意面前:“随便说说,若要更精确,大概是怎么个状况?”
金大护探手指了指其中几处轴杆:“大人,这里……这轴承,用料乃水晶……水晶也是好东西,只这……用宝石,或要更好一些。”
朱塬稍稍回忆,这倒是对的。
好像是……耐磨。
不过,朱塬却是想到:“能不能做一些更小的滚珠轴承,你应该见过了吧?”
如果是手表怀表之类,再加滚珠轴承难以想象。
眼前……
预计成品能有一个主机箱大小,虽然以前没听说过,或许也是可以试试滚珠轴承的。就说一个,滚珠轴承肯定比宝石轴承更加耐磨,摩擦阻力也会更小,或许,还更便宜。
“见过,”金大护道:“下官也琢磨了,觉得或会更好,只以往没用过。”
“试试吧,要有探索精神,”朱塬笑着道:“另外,其他宝石之类,你只要需要,就想工部申请,单安仁不给的话,就来找我。”
金大护点头:“下官记住了。”
这么说完,朱塬没再继续坐着,起身转向其他,看了看周围的各种书籍、图纸和刻表部件,包括其中最感兴趣的一套发条装备。
大概一丈长半寸宽的薄钢片巧妙地安装在一个盒子里,为整座刻表提供动力,且三天才需要上一次发条。
其中的薄钢片,就是魏也亲自打造。
朱塬不用多了解,就能知道,弹黄钢肯定也是有各种不同的。
能够制作弓弩的弹黄钢,能够制作沙发的弹黄钢,还有当下,能够制作刻表发条的弹黄钢,肯定不会一样。
显而易见,制作发条的弹黄钢,最高端。
离开这边廨房,朱塬又看过内院正屋的组装加工现场,很是满意,即将离开时,却是重新在正屋操作台旁坐下,要来了纸笔:“关于刻表的指针和刻度,现在只有一根指针,刻度细分也不够,这一批完成之后,我希望你们尝试制作有两根甚至三根指针的刻表,将一天分为24‘小时’,1‘小时’分为60‘分钟’,1‘分钟’再细分为60‘秒’,怎么样,有什么问题?”
“指针太多,怕是影响准度,”金大护实话实说:“但下官会尽力。”
“那么,还有一个,”朱塬道:“现在的刻表太大,我希望你们尝试一下,制作一种小到可以单手持握并且能够装到怀里随身携带的小号刻表,我们就叫它‘怀表’。”
金三护准确找到其中关键:“大人,这……怀表,发条还好解决,问题是,擒纵?”
现在的刻表,利用的是摆锤的‘等时性’效应。如果要做那甚么怀表,现在的擒纵,怕是不能再用。
“这就需要你们设计全新的擒纵了,”朱塬道:“对此,我可以给一个建议,其实,也不是建议……因为我只想到了一个名词,叫做‘游丝擒纵’,我自己琢磨,大概还是利用弹黄钢做成某种可以反复回弹的细丝,再多,没了。”
游丝擒纵,也是琢磨刻表相关时想到的。
然而,也只能想到这么多。
朱塬说完,见金大护露出思索表情,笑着道:“你慢慢想,我再去隔壁弹黄作坊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