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三十一年。
六月黄昏,微暑。
京师,紫禁城养心殿。
殿中正首的座椅,一道身影沉匿在光线之外的昏暗里。
随侍的数十位太监们,眼观鼻,鼻观心,心沉大海,兢兢战战,不敢微动。
沉寂了一个时辰。
朱元璋扫视光雾迷离的养心殿,缓缓起身。
他做了一个梦。
身体每况愈下,白日竟昏睡了去;幸运的是,梦见了咱妹子。
妹子一边责怪他做了好多错事,一边又含泪,让他照顾好身体。
老了,咱老了。
时光已经无情的穿梭过他曾经清秀的面庞,曾经澄澈的眼眸,曾经马背上的战躯。
在两百余年后,还会穿梭过他的大明江山。
他拾级而下,一路慢行,恍若梦呓,看到一个年轻的乞丐依偎在宫墙的壁影上。
清风徐徐,影壁光影攒动。
乞丐有一天拿起了刀,不再是乞儿,坐在马背上,被称为将军,部众影影绰绰。
破陈友谅,杀张士诚,北元仓皇如野狗。
影子渐渐淡去,最后,只剩他一人的影子。
朱元璋一言不发,再抬头,已经走到了坤宁宫前。
殿内一尘不染,陈设如旧,身边的奴才打着仪仗,不敢噤声。
殿中正首,有两把上了年头的木椅。
坐上左首的木椅,朱元璋那张凝固着皇权的脸庞,一点点的柔软塌陷,露出这些换了一批又一批的奴才们,从未见过的表情。
他看向另一把木椅,缓缓张口。
“妹儿,我来看你了。”
那张空无一物的木椅,无人应声。
“你走之后,咱做了些错事,知道你会怪咱,错了,咱认错了。”
“最近,咱总能梦见你,音容笑貌,就像在昨天出现一样。”
“咱还总以为是在一个平常的下午,你就在身旁。”
“在等一杯斟了很久的茶。”
在人生的弥留之际,朱元璋许是感应到了什么。
什么宏图霸业,社稷江山,如云烟一样消散。
“重八哥,喝茶。”孝慈高皇后轻轻摇头,笑意盈盈,举起茶盏,黄昏之光是那样柔和,流淌在两人的身上。
太祖崩,天下素缟。
建文元年,三月十六日。
浙江杭州府钱塘县太平里,一户于姓人家,迎来了新生的生命。
产房内,刘氏面色惨白,香汗淋漓,这也是她给于氏添的第二个孩子。
而于家的家主,于仁已经在产房前踌躇良久。
产婆报喜的声音始才传来:
“恭喜于大人,又添一男丁。”
于仁抱起婴孩,听他响亮的哭声,看他皱巴巴的小脸,一如去年降生的谦儿一般。
迎着初升的日光,他将襁褓微举,感受着生命的重量,难以言喻的情感又从心里升腾。
“泰儿,我的泰儿,你叫于泰。”
“我叫,于泰?......”
不合常理的,婴儿的脑子里冒出这么个念头,然后天晕地旋,陷入了沉睡。
如混沌之始,万物朦胧,于泰这个来自现代的灵魂,却只有微弱的念头在活动,不知光阴,似乎困于胎中之秘。
半年后。
乳母刚刚喂饱婴儿,在床边打着蒲扇,哄着于泰。
而于泰在他的小床上,缓缓睁眼,露出澄澈的眼神,左右打量,发出了第一句在明朝思考的稚嫩声音。
“我在哪?”
乳母打了个激灵,她回头看了看,空旷的房间里并无别人。
“我是于泰?”
乳母看着半岁的婴孩,嘴巴张合间,吃了一惊,蒲扇落在地上。
仓皇的倒退了几步。
“这,这半岁的娃,会这样说话?”
乳母身体像是有股电流,从脊椎升到天灵,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
倒退几步,又前进几步,犹豫之间一咬牙,将婴孩的襁褓抱起。
一边快步小跑,一边喊道:“恭喜老爷,贺喜夫人,小少爷会说话了!”
于泰被抱在怀里,毫无防抗之力,这才察觉眼前的人对自己的身体来说,是庞然大物。静下心来,对自己的处境才有了些猜测。
“力量孱弱,身体微小,我是个婴孩?是我在做梦?”
“可如此真实,我重生了?有这种事?”
记忆的上一段时间,他还在加班赶项目,一天天的被追进度,这下好了,追不到了吧。
于泰在乳母的胸怀里,挤挤晃晃的头晕,终究还是停下来了。
他定神下来,发现到了一处祠堂式样的房内。
有牌位,有画像,有淼淼香火。
还有正在供奉香火的两人;青年男子和青年女子。
男子眉目俊朗,一袭青袍,女子也是面如秋水,端庄大方。
乳母的脚步慢了下来。
“老爷,夫人,恭喜,可喜可贺,小少爷会说话了。”
她有些语无伦次:“小少爷刚刚问,他刚刚说,他在哪,说他是于泰。天生聪慧,未曾有闻,我赶来向老爷夫人报喜了。”
于仁也颇为惊异,跟妇人对视了一眼,走到婴孩儿旁,轻轻逗弄于泰。
“你这乳母,莫不是拿我二人逗乐子?”
子不语怪力乱神啊,要相信子,6个月的娃娃会这样说话?
刘氏眉目含笑的接过孩子,细声责问道:“谦儿也仰赖你喂养,怎么到泰儿这,行事这般孟浪。”
乳母连道不敢:“小少爷真的说话了。”
于泰也听明白了,眼前二人就是自己的爹娘。
于仁的手指又粗又糙,刮得脸生疼。
而刘氏的怀抱又是那样温暖,有股芳香安神的气息,让他沉底放松下来。
面对着大手指持续的进攻,脸蛋不敌攻势,他也终于开始反抗,用嘴协同作战:“爹,疼。”
“娘,抱紧点。”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样,淼淼的香火都慢了下来。
乳母昂起了头,这是我照顾的功劳啊。
于仁的瞳孔里跳跃出光亮,于家麒麟子,这是我血统的功劳啊。
刘氏的脸庞温情如水,这是我生娃的功劳啊。
一股无形的火花,在激烈的碰撞着。
好吧,并没有火花。
乳母领了赏,欢天喜地的退下了。
于仁将于泰高高举起,一如他当初降生那样,朗声大笑:“泰儿,我的泰儿。”
刘氏依偎在于仁身旁,笑靥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