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元年,八月。
浙江宁波府、衢州府、处州府迎来特大洪灾。
地方史料有这样记载:
“簇簇烟村,变作深深沟堑;丛丛市井,浑成漠漠沙滩。江边白骨掩黄沙,岸上腐尸横碧草。子含悲而认父,夫啼哭以寻妻。愁归故里,稻粱屋宇尽成空;惨步荒郊,鸡犬牛羊多绝类。竟无措手,何处安身?……”
大批的灾民,涌入杭州、严州、嘉兴等府。
杭州府钱塘县。
街头布满衣衫褴褛的灾民,面色蜡黄,皮包瘦骨。
一辆马车在街上驰过,两街的流民像行尸走肉一样爬行,念念着好心人给点吃的。
马车帘被掀开,露出张风神俊茂的面容,正是于仁。
他眼中露出怜悯,未想到灾情到这种地步,吩咐道:“刘伯,沿路散些铜板,行慢些。”
驾车的男子约莫有四五十岁的年纪,头发有些花白,叹了口气,沿路撒了些铜板去,霎时引得争抢。
于仁才掩下帘,在马车内沉思:“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求活,何忍啊。”
于仁的父亲是洪武年间的工部主事,办事战战兢兢,每次上朝前都要和家人拥抱,待放朝回家,一家人欢天喜地,甚至会喜极而泣——
因为又活下来了一天。
那是做官极为危险、清廉的年代。
受到此间的影响,于仁打小就没当官的志向,只是沉浸在各类书籍、古籍中,在那里寻找理。
千百年江山如画,风流人物逝去,所谓功名利禄如浮云,只有理才是我辈追求。
于仁这样想。靠着祖业积蓄,生活也无忧,家庭美满。
可见到今天的光景,这些灾民如何活下去?
如果是文先生在,他会怎样做。
于仁怔怔的望着祠堂内文先生的画像,往常心神宁静的香火淼淼味道,全然不起作用,心绪如麻。
怔怔许久,他缓缓踏步而出,脸上带着释然。是的,他已经有了答案。
答案就在一侧的对联上:
留取丹心照汗青。
问心无愧,从心而为,如果不忍灾民饱受饥饿,那就尽最大努力去帮助灾民。
经此一番,于仁变卖了约有三分之二的家产。
包括但不限于商业店铺,名画古董,以及他收藏的绝版古籍。
于仁在钱塘开设了几十余家粥铺,相隔十里有余。
家仆管事,大大小小,全被派出去操持这些粥铺。更是亲力亲为,此刻正在一间粥铺上,给来领粥的灾民们分粥。
于谦,时6岁。于泰5岁。也被于仁带到粥铺帮忙端粥。
粥铺前人影绰绰,左扶右支,形同镐素。
有的人简直如骷髅,只剩一层皮,吊着半条命。
仅仅一碗粥,他们的眼睛里多了亮,多了一份渴望,多了一份他们看不懂的眼泪。
可以,活下去了。
但灾民的队伍里,更多了些钱塘的泼皮无赖,无业游民之类,来鱼目混珠领份免费的粥,望着越来越长的队伍,于仁深深皱起眉头。
这批筹措的救命粮,几乎是他能力范围内的所有了。
有人多吃一口,真正的灾民就会少吃一口。
“难道一个一个去辨认吗?”于仁喃喃出声,人性的卑劣,使他措手不及。
就在这时,于泰抓了一大把泥土杂草,往大锅里熬煮的粥一丢。
“泰儿?!”
“泰弟?!”
于仁父子大惊失色,一向聪慧懂事的于泰,怎么会做这样的事。
“哥哥,父亲,请看队伍。”
“家里不缺粥米的人,是不会吃这样的泥土粥的。”
“而需要救命的人,不会在乎。”
于泰笑眯眯的端给眼前颤颤巍巍的饥民一碗粥,得到千恩万谢,饥民果然狼吞虎咽。
而看到锅内的泥土杂草,果然一大堆队伍里的人骂骂咧咧的离开了。
于仁惊喜莫名的让其他粥铺推广,于谦眼内莫名,他又跟弟弟学到一招。
知而善学,一直是他的优点。
而于泰这时的小小身影,又缓缓倒下,再次头疼欲裂。
“快,送到医馆。”
索性马车就在一旁,于仁让刘伯照看粥铺,驾车火速送到了医馆。
医馆内也是拥挤一片,许多流民有气无力的喝着药汤,也是医馆大夫好心,在能力范围内,给这些流民进行治疗。
“宋大夫,快,快来看看。”
于仁抱着孩子,上气不接下气。
“于大善人,快,随我进内堂。”
大夫匆匆的吩咐,带领着走进去。
宋大夫把脉,眉眼沉重。
他斟酌着开口,“于大善人,令郎是先天虚弱,兼邪气入体,又早生聪慧,偏偏慧极必伤......”
“先前老夫就说过,从没见过这般的病例,便是一直用些药材补气益体,如今脉象看来,已经病入膏肓,怕是,活不过八岁。”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于仁仅仅攥着于泰的手:“不会的,宋大夫,还有什么办法,你说,变卖所有家产都可以。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宋大夫苦笑两声:“于大善人,老朽不敢隐瞒,我祖上也是传下来的御医,涉猎甚广,此种病例,发展至此,断然无药石可医。”
“令郎,寿止八岁。”
这一句话,恍如晴天霹雳,于仁失魂落魄的抱着于泰回家,忘了怎么拿了几幅调理缓解病痛的药材,忘了怎么驱车回的家。
就这么守在泰儿的卧室旁,痴痴的看他。
良久,于泰才慢慢‘醒’来。
“没事的,父亲,请不要为我担心。”
于泰轻轻的抚摸父亲的脸庞,那里有斑斑的泪痕。
“泰儿,你醒了,怎么样,身体舒服点没,大夫说了,你没事,总是频繁晕倒是少年病,再长大点,长大点就没事了。”
“好的父亲。”于泰构建出浅浅的微笑,“父亲请早点休息吧,泰儿会照顾好自己。”
“好,泰儿,好。”又是许久,于仁照顾于泰用完膳食和药汤,这才离开。
于泰轻轻吹熄烛火,掩上门窗,盖满床褥。
只待星河入梦,再见那颗蔚蓝色的星球。
只是翻来覆去,眼前都是于仁、刘氏、于谦、妹妹、钱塘县。
“傻父亲,大夫把脉的时候,我就已经醒了。”
“寿止八岁啊。”
晚风吹吹。
于泰两世为人,此刻也流下清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