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
钱塘县。
于府。
刘伯和刘强抱头痛哭。
“我苦命的,孙儿。”刘伯老年丧子,半截身体进了棺材,还要白发人送黑发人。
此时嘴唇嗫嚅着,连续的巨大悲痛,早已让他沉重万分。
眼前的孙子,刘家的独苗,就是他惟一的挂念了。
对于风浊残年的老人来说,走不走的出悲痛,不再重要。
刘伯头上覆盖了几片落叶,正如他的心境。
好似风中落叶。
于泰看在眼里。
此次于家给了很多抚恤金,帮助刘伯给儿子办理了一个体面的丧事。
但是由人离去的悲痛,只有人的情感,才能弥补缓解几分。
“刘伯,若不介意的话,让刘强当我哥的书童怎样。”
于泰缓缓开口。
未来于少保的贴身书童,也是一番人物,也可以对多年劳苦的刘伯,聊表慰藉了。
刘伯眼睛倏的亮了几分,又黯淡下来,摇了摇头。
他犹豫的说道:“小老儿已经没了别的心愿,唯一放不下心的,就是我这小孙子。”
“小公子,问句冒昧的话,强儿,可以做您的书童么?”
刘伯沟壑撗生的脸庞写满了于家的风风雨雨。
他仰起头。注视台阶上6岁的小公子。
浑浊的眼花里充斥着希冀。
“自然可以。”于泰略一思索,笑嘻嘻的答应下来。
刘伯刘伯,我也命不久矣。不过你且放心......
刘伯枯瘦的脸庞,像流进湾湾清溪,如枯木逢春那样绽放。
“强儿,叫少爷。”
“以后你就是少爷的书童了,一切听从少爷吩咐。”
“是。今后但凭少爷吩咐。”刘强抹着吧嗒吧嗒的眼泪,听吩咐站定在于泰身旁。
谁能想到,此时这个弱小无助、清泪两行的书童,若干年后,成为决定倭岛命运的关键人物。
光阴如驹。
又是几日,匆匆而过。
“灯火家家市,笙歌处处楼。”
今日的上元节是再热闹不过,钱塘县是“车马塞路,有不蹑地浮行数十步者”。
于仁,刘氏带着三个小朋友,举家出游。
他们在码头登上自家的船舫,一道游河赏灯。
于仁刘氏俩人,倒是娘子相公的相互调笑,颇有些相敬如宾的意味。
炫目的花灯,繁华的人世,河中的景象仿若星河。
宛如梦中的景色。
于谦三小只坐在一旁的船头,也发出了梦呓的感叹。
“要是天天这样热闹就好了。”于瑶目眩神迷,沉醉其间。
于谦颇为沉稳,只是时不时向弟弟请教《三国演义》中关于兵法的内容。
他涉猎颇广,年纪尚幼,却不止是对经史用功,一些杂学一样多看多研究,尤其对兵法感兴趣。
这也是原本的历史轨迹上,土木堡之役惨败后,于谦能力挽狂澜,挽救大明国运的原因之一。
历史告诉我们,多看书还是有好处的。
兼之于谦过目能诵,往往研究起各类书籍都得心应手,简直是多多益善。
看着哥哥这般好学,于泰哑然失笑,讲起来更是毫无保留。
《三国演义》在他笔耕不缀下,只差三十回,就可以完结刊印了。
这些稿子,都是给于谦过了目的。
于泰缓缓说道:
“哥哥,我曾经做过一个梦。”
“梦里你实现了理想抱负,挽救了倾颓的江山。”
“可是最后,被奸人陷害,落了个身首异处。”
几十年后,于谦被抄家之时,已官居太保。
家境却朴素的近乎贫穷。
抄家的官员发现有一紧紧锁起的房间,欣喜若狂。
破开房间,才发现只有一件御赐的蟒袍、一把宝剑,几近尘封,别无他物。
“答应我,有一日位极人臣之后,急流勇退,不然有性命之危。”
于泰一把攥住于谦的胳膊。
于谦诧异他的反应如此之大,转头看去,这小子却已满眼泪水。
“我答应你,阿弟。”于谦一字一句的郑重道。
“我答应你。”
不信有那样的黑暗。
不惧怕身死的命运。
但我答应你,我的阿弟。
但国朝若有难。
殉国忘身,舍生取义;
宁正而毙,不苟而全。
是的,我从未忘记。
于泰看着于谦的眼神,已然相信,不由得也松下一口气。
他一直想和于谦好好谈谈,没想到会这么简单的解决。
满船的夜色映入眼帘。
于仁和刘氏花前月下。
于谦也跟妹妹谈起了杂学故事。
于泰脑海又传来了催命的头疼欲裂。
各种药物调理至今,病发之时,他已不至于晕厥过去。
却仍要承受翻天覆地的痛楚。
热闹,是孤独的热闹。
浮于钱塘江上,仿佛与这世界割裂成了两般。
一般是水上的光热火声。
一般是水下的波映冷寂。
而于泰,就是水下的溺水者。
浑身冷汗出完,于泰从那种天崩地裂中再次逃了出来。家人短促间并未发现异样。
船舫已行至于家酒楼的码头。
靡靡之音,琵琶丝竹之声从沿江的几处酒楼漂将出来。
一家人走进酒楼预留的绝佳观景的房间。
正桌八荤八素的冷盘已备,也有小酒琵琶,其他各类菜品,也是陆续上来。
于仁举杯之下,就连于瑶都抿了一口,小脸红扑扑的。
于泰也喝了一杯。度数只在10°左右的样子。
琵琶一曲终毕。
好听是好听,总感觉少了些东西。
于泰一拍手,好嘛,他知道少了些什么了。
他悄然走到琵琶女旁,接过琵琶,示意不要作声。
玉儿微微惊讶之下,退到一旁。
“小公子也会琵琶么。”她默默注视着。
于泰轻轻拨弄了几下琵琶,感受了下音色。
琵琶它也略通一二。
虽说音色和现代乐器不同,但去演奏曲调,都逃不过一个音韵的道理。
张手拨弹。
如轻吟浅唱,清淡的前调应弦而出。
于泰轻轻张口,稚嫩的嗓音,表达着难为人知的情绪。
“我带着比身体重的行李
游入钱塘江底
经过几道闪电,看到一堆牌位
不确定是不是这里。”
于泰是时代的旅行者。
“我看到几个人站在一起
他们拿着剪刀摘走我的行李
擦拭我的脑袋没有机会返回去......”
那一天,他来大明旅行。
“我记得这里是片树林后面有个山坡
山坡上的枣树每当秋天到来
我们把枣装满口袋
我记得除了朋友我还做过你的叔父
你总喜欢跟在我的屁股后面
只是为了那几个铜钱。”
于氏夫妇、哥哥妹妹都有些不解的看着于泰。
他们无法理解这种音韵,挂上苦笑,求求于泰不要唱了。
是的,某种程度上,于泰始终是孤独的旅行者。
他目视着起点和终点,灵魂在这个时代漂游。
但是。
我记得。
永远记得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