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长枫这番话让贾兰对其印象大为改观。
那人上下打量盛长枫一番,摇摇头:“三岁小孩,只知道打打杀杀,与你说了也不懂。”
盛长枫少年心性,哪里受得住,登时作色骂道:“狂生腐儒!只会哗众取众,关起门来就以为自己有多厉害了,若不修武备,那时候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生死全握在别人手上!”
那人眼睛一眯,精光一闪,立时站起高声反驳道:“谁不知刀兵一动,生灵涂炭,李玄着为一己之私穷兵黩武,引起连场大战,致使国力空虚,北疆不宁,九边腐化更甚于前,守边卫将贪墨败度,岂不可笑?”
随后此人引经据典,历数了第二次辽东会战前后北方百姓的税赋以及嘉佑初年与末年输往九边的军资支出的银钱物资数额,从绩效的角度进行分析。
“二十多年来,输往九边的军费用度足有两千万两,处处皆守以致守而无备,反使中原空虚,年年天灾之下官府无力赈济,可见今日之祸全乃昔日所种之果,而李玄着为政之酷烈,堪比前明辽饷银!”
堂上堂下尽是哗然一片。
这些年来对李玄着的批评之声一直不绝于耳,但如这位文士在龟园诗会这样高规格的场合提出如此尖锐的批评实属罕见。
盛长枫也被对方一通夹带着详实数据的强辩驳得哑口无言。
这些年天灾不断,也在士林之中涌现一批反思的声音,其中就有像这位这白净文士那样批判军备开支过高,要求缩减军费反哺于民的观点。
就在人们交头接耳之际,一对夫妇联袂而来,搀扶着走到贾兰对面的席子里缓缓坐下。
男的插着碧玉劗,空着月白锦袍,面如冠玉,鬃如刀裁。女的穿着湖色素面妆花褙子,乌黑的青丝斜斜梳了个堕马髻,眉目含情,娇艳如花。
好一对璧人!
一下子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这对夫妇身上,原先剑拔弩张的气氛消散于无形,倒是让那白净文士枉费了一番功夫,好生郁闷。
夫妻俩贵气十足,却很是和善,落座之后还朝贾兰友好地笑了笑。
丈夫翘首眺望,看着湖面上特意搭建出来的戏台:“听说今日诗会特意请来了宋大家压轴演出,真是让人期待。”
贾兰面色一滞,心想大哥你也太那个了吧。
娇妻在旁居然还想着别的女子。
他口中所说的宋大家贾兰也有所耳闻,号称神京第一名妓,十四岁的她便以一曲天籁之音轰动神京,一举夺得花魁之名。
娼和妓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相比以卖身为生,地位低下的娼,卖艺为生的妓的社会地位要高很多,然而在士林眼中,无论是娼还是妓终究都是贱民阶层。
没想那贵气的妻子居然没有生气,反倒顺着丈夫的话迎合了几句。
讶异之余,贾兰却也无暇继续观察夫妻俩,只因那白净文士绽放出一丝冷笑,将矛头转向贾兰。
“修兵备战,吞重兵于九边,于黎民无半点益处。
《管子曰:贫民伤财,莫大于兵;危国忧主,莫速于兵。
汉击匈奴,虽得阴山,枕骸徧野,功不补患,而如今蒙元北狄未见萎顿,而我朝已见困乏,是有反不如前汉多矣!”
见众人目光重新收拢过来,白净文士嘴角一勾,朗声道:“是以武力不如文德,而文德莫过于互通,以我中土物产之丰富,既可感化外夷,又能得经商之利普惠万民,唐太宗云:使中国自安则四夷自服。如此,则何必大修兵事而疲天下?”
他看向贾兰,笑着拱了拱手:“如此两便之举,想必解元郎也是极为同意的吧?听说解元郎在广南得了一艘西洋人的船,派人南洋走了一趟,对这通商之利可是深有体会啊!”
众人又是大哗,连带坐在贾兰对面那对夫妇也不由将目光投了过来。
“没想到,解元郎年纪轻轻的,竟然连西洋人的生意也做上了。”
“这有什么可惊讶的,人家可是国公之家,贵妇的母族,什么营生做不得?”
“争而得财,廉士不受也,贾兰所作所为,无疑与民争利!“
一时间,众人有惊叹,也有不屑。
更多的是对贾兰的不满,觉得他身为解元却行此商贾之事,实在是有辱斯文。
感受到这股气氛,明兰不由开始替贾兰担心起来。
不只明兰为贾兰担忧,此时修竹阁另一侧抱厦厅内,罗十一娘那双明亮的眸子和明兰一样,带着几分忧虑看着屋里的贾兰。
“这贾公子摆明了就是被针对了吧?他是得罪人了么?”坐在十一娘身旁的罗十娘有些乍舌地问道。
可此时的十一娘一副心思全在贾兰身上,并没有理会。
贾兰知道自己是被人盯上了。
不得不说,白净文士很懂得抓住人心,几句话就挑起了众人心中对贾兰的厌恶。
中土自古以来便有抑商的传统,到前明这种“以法贱商”的传统仍旧保留了下来,比如规定商
人子孙须数代之后方能参加科举。
然而自先秦以来的重农抑商却成效不大,早在西汉中,显宦、官僚中已不乏商贾之人了。经唐至宋,官、商更是进一步结合,商业甚至成为封建官吏的副业。
如贾府这种国公门第自然不乏商店铺子,这是人所周知的事情,但白净文士厉害的地方在于,将下南洋与西洋人贸易之事与贾兰挂钩,那众人的态度便又有所不同。
在这个时代的士子眼里,西洋人几乎是与北边的蛮夷同等的存在,贾兰跑去与西洋人做贸易,在他们的眼里明显是一件丢份儿的事。
“哼,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被白净文士一顿抢白过后怔在当场的盛长枫此时终于回过神来,反驳道:“广南与神京相距数千里,你这是打定主意在座诸位根本无法求证才突然抛出这么一个暴论吧?”
盛长枫的话引起一部分人的共鸣。
在座的不敢说学问渊博,也都是有头脑的人,他们马上就反应过来白净文士说的也不过是空口无凭之事。
有人道出了贾府与昔日金陵王家的关系,直言便是贾府真的在广南与西洋人做生意,那也算不得什么。
“不管怎样,与夷狄交通便是不妥!”
然而,批评贾兰的声音依旧很多。
当今儒学,在对外的关系上以攘夷为第一要旨,学者们追溯前面三代,总结北宋、南宋,乃至前明全然是亡自夷狄之手,于是攘夷之说一时风靡士林,形成一种得到共识的社会舆论。
其中激进之人甚至认为应该将所有外夷消灭,将神州大地恢复成一派净土,敌视任何与外夷结交的行为。
没有理会咄咄逼人的盛长枫,那白净文士转过身来,朝贾兰笑了笑:“是真是假,当事人就在此处一问便知。想必以解元郎文人的风骨,必然不会以虚词欺人吧?”
众人目光再次投向贾兰。
面对白净文士的目光,贾兰十分坦然,甚至无视方才盛长柏偷偷写下递来的一张纸条,直接从座位上站起。
长柏递过来的纸条被压在贾兰身前案几的镇纸之下,上面只有一个字。
“拖!”
长柏的意思很清楚,只要拖到龟园诗会开始,到时候那白净文士再怎么难缠也不能打断诗会的进程,等到诗会结束,贾兰厚着脸皮离开便是。
“是有这么一回事。”
站起来的贾兰在长柏惊讶万分的目光之下,直截了当承认了与西洋人通商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