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下午,天空蔚蓝,微风轻拂,透着一股盎然的生机,渐渐西斜的阳光洒在宁荣两府间的私巷里,返照在斑驳的墙壁上,发出一阵莫名的光芒。
忽然停住脚步的贾转转过头来看向凤姐:“凤婶婶似乎还有些什么事?”
突兀的话让凤姐与平儿不由一同停下,平儿更是略显错愕地与凤姐眼神交流了一番,凤姐看懂了平儿的眼神是在问自己:“不是说好先拖上一阵的么?”
凤姐朝平儿轻轻摇了摇头,却听贾兰温声道:“婶婶邀我走这么一路,刚开始的时候脸上还带着些欲言又止紧绷,想来定是有什么为难的事。”说到这里,贾兰正了正脸色:“有什么事情婶婶但说便是,不管事情如何,侄儿一定帮忙。”
凤姐听完,嘴角先是微微张开,继而抿了抿,最后方才感慨地看着平儿说道:“单单这份用心,我这位好侄儿就比家里那个好了不止十万八千里!”
平儿笑着点了点头。
“是这样,大概元宵前后,我接到了哥哥王仁的来信……”凤姐给贾兰说道了起来。
“王仁?”听到这个名字,贾兰眉头一蹙,紧接着脑海中回想着关于此人的见闻。
贾史王薛四家听起来同气连枝,可在原书之中除了贾氏外,曹公对其余三家的描述常常有种高深莫测的感觉,比如王熙凤的身世就是一个谜。
原书之中只道她有王仁这么一位胞兄,执掌王家权柄的王子腾是凤姐的叔叔注1】,至于凤姐亲生父母姓甚名谁,曹公并没有明确说明,不过在这目前的世界里,王家的情况和贾家倒有几分类似,就是执掌权柄的王子腾其实不是金陵王家族长。
王家自都太尉统制县伯王公之后共有十二房,都中二房,余在籍。
王熙凤与王仁之父乃都中二房之长,王家老太爷的嫡长子;如今的三边总督王子腾是嫡次子,只不过才华较兄长出众,又曾为先荣国所称赞是一代后起之秀,于是王老太爷便将王家族长传给了长房,而让次子袭了爵位,好让次子在官场上经营,而长房则专注于处理族中事务。
淳治初年,几经变故的贾家势力大为衰弱,贾母做主让贾琏迎娶王家长房嫡女,并在之后不断地将贾家在军中特别是京营里的关系让渡给王家扶持王子腾升任京营节度使作为贾史王薛明面上的领头人。
离了金陵这个经营多年的故地来到京师,一切的关系都要重新经营,对王子腾而言自然是巨大的挑战,但对王家大爷而言放弃爵位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兄弟感情且不论,那毕竟是个开国伯爵,虽不像四王八公那样门第不降,但在人们心里,开国的爵位总是金贵一点儿的。
王家老太爷去世时,大爷放弃爵位奉其棺椁回归故里,因这事民间对王家大爷的风评不错,起码士林中评价其有“太伯仲雍之风”。
南下游历来到金陵探访宗亲时,贾兰也曾登门拜访过这位王家大爷,一个性格直爽的老人。
年届六旬的他年前刚生了一场大病,脸色看上去有些不济,但精神头很好,见到贾兰后十分高兴,拉着他聊了快半天,从两家关系一直聊到王熙凤这个女儿。
凤姐极得王家大爷喜爱,自幼假充男儿教养,王家上下皆叫她“凤哥儿”,待出阁时才在名字里添上一个“熙”字。
熙者,光也,《诗·周颂曰“时纯熙矣。”
凤姐到哪都是一束光。
这名字取得就极妙,足可见给女儿取这个名的王家大爷是极了解凤姐的。
熙者,兴也,《尚书·尧典:“允厘百工,庶绩咸熙。”
凤姐来到荣国府,从王夫人手里接过了管家的重任和振兴贾府的盼望。
如此一来,自王夫人后,贾王两家亲上加亲,可谓一体矣!
可事实就真的如此么?
权力的过渡不是修行者的传功,一个灌顶下去就完事。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或许在一开始的时候都很简单,但随着时间推移,就会陷入各种各样的规则之中,带来许多身不由己。官场从来都是众人拾柴火焰高,只有锦上添花,甚少雪中送炭,在许多人的眼里,倒下的贾府或许才是最好的贾府。
王子腾一开始的时候或许真的一心一意地依靠贾府,但十多年后,这份心情是否如一,恐怕只有王子腾自己才知道了。
但最起码,王子腾和贾府的关系还是很密切的,其妻子经常来访,还带着她与王子腾的女儿,那位贾宝玉的“王家的表妹”王锦绣。
在外人看来,在这两家长辈的心里,未尝没有亲上再加亲的想法。
可关系从来都是相互的。
这趟金陵之旅,贾兰发现贾王两家年轻的一代其实不怎么来往。
就比如凤姐的这位胞兄王仁,和大多数官宦子弟一样,谦谦有礼,恪守等级,骨子里带着高人一等的自傲,夸夸其谈的程度视话题不同有不同表现,多些经历成熟过后或许是个不错的守成之主。
作为王家长房族长支的嫡长子,王仁就几乎不怎么和贾
家来往,和王家大爷的热情不同,王仁见到贾兰时透着的疏离感是相当明显的。
对王熙凤这个妹妹,王仁表面上看似关心,可贾兰能感觉到,这份关心更多的像是在例行公事。
之后贾兰露了一手推拿之术,疏通经络后的王家大爷不但气色明显好了许多,连带着困扰多年的风湿老毛笔也有了好转,王仁这才对贾兰有了些好脸色。
不过,从王家大爷那略显干瘪的脸上,贾兰仍旧察觉出一丝忧虑。
后来回到家里,从李纨口中贾兰才得知,王仁和贾琏互相有些看不惯对方,也不知道是怎么结下的梁子。
而今这王仁好端端的不在金陵呆着,居然想要到边关捞军功?
贾兰眼中有些不可思议:“婶婶你确定那位想要捐官到边关的王仁,正是你的兄长,我在南省曾去拜见过的那位王世叔?”
凤姐点了点头。
“为了这个,他找你要钱,还一口气就要六万两?”贾兰又问。
凤姐苦着脸,也点了点头。
贾兰听了也是乍舌,为王仁这狮子开大口而吃惊,六万两用来募兵足可募集一千五精兵,还是比拟明末精锐家丁的那种精锐,战马、铠甲、弓箭长矛外带一把鸟铳注2】,可谓是武装到了牙齿。这样的精锐,便是当年纵横沙场的宁荣二公麾下也不过如此。
“王家世叔温文典雅,自然不俗,以侄儿所见似乎并不长于军旅之事,募兵赴边一事是否还能商榷?”
听得贾兰对王仁的评价,凤姐抽了抽嘴角,难为贾兰能够脸不红心不跳地把话说出口,自家兄长是个什么模样她王熙凤会不晓得?压根是和“温文典雅,自然不俗”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去。
凤姐叹道:“此事是我那总督叔叔与父亲商议好的,这会儿来的不止兄长,还有金陵老家十余个族中子弟,依兄长书中所言,老家那边这次几乎是砸锅卖铁,光是银两就带了好几万,还有大量的粮食。”
王仁的来信语焉不详,凤姐自然不敢轻易相信,正当她修书去问时,紧接着又来了两封信。
一封来自王子腾,一封则是王家大爷。
两封信上那让凤姐熟悉的笔迹,以及信末证明身份的印鉴,都在证明这不是开玩笑。
贾兰眉头紧皱,一时间也摸不准王子腾的葫芦里卖什么药。
“六万两终究不是小数目,我也拿不出来。”贾兰想了想:“这么大的事情,老祖宗与祖母可曾知晓。”
“自然是不能瞒的,但老太太什么话也没说,只吩咐让我看着办。”
看着办?这话听着意味深长,办不办,怎么办,都有讲究。
贾兰试探地问:“婶婶觉得,老太太的意思是?”
凤姐想了想,道:“她只是叹了一句‘兵战凶危,这打仗可是要死人的。’,除此之外再无旁话。”
贾兰目光微动:“恐怕老太太也觉得为难,但听她口气,想来也是想帮这个忙的。”
凤姐幽幽地道:“是啊,毕竟是几代人的交情,若是因为这事儿伤了情分怪可惜的,再说从前王家对我们……”说到这里,凤姐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话语仿佛被卡住般停了下来,眼神有些游移,脸上浮现出一丝尴尬。
贾兰会意,嘴角微微翘起。
王家倚靠贾家的关系,贾家又何尝不是?铁槛寺之中弄权包揽词讼的王熙凤,明面上说的是地方官“久见贾府之情”,可之中起作用的,单单只是衰落之中的贾府么?不,三边总督王子腾,才是凤姐最大的底气。
一封书信换来三千两白花花的银子,虽害了两条人命,可也让凤姐“胆识愈壮”。
注1:有说法认为王子腾就是凤姐生父,但书中二十五回王子腾来贾府探望中了魇魔的凤姐只一略而过,不像是亲生女儿。但话说回来,原书既梦且幻,假作真时真亦假,是与不是亦未可知也!
注2:明人徐日久记载自己和一名自辽东南归的残兵的对话,明廷发的军饷是1.8两银子加一斛米一个月,只不过当中被上官克扣了大约三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