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祖父提到“娶妻成家”,萧清晏想起自己还有一个尚未过门的未婚妻,云陵徐家的嫡次女,据说是刚出生时,祖父定下的娃娃亲。
那时祖父已经被害得双腿残废,从骄傲的云之巅坠入到泥潭底,可杨皇后仍深深忌惮着祖父的谋略手腕,担心萧家会再起,向她报复。
一个家族想要迅速复起,有一种最简单直接的方式,便是寻一个高门望族联姻。
祖父为了打消杨皇后这种顾虑,便挑选了门第平平的徐家缔结姻亲。
“当年为你定下徐家的婚约,虽是形势所迫,但婚约既定,便不可无故毁诺,徐家女郎与你同年,听说明日徐家便要为她举行及笄之礼,你母亲也接到了邀帖,希和,对这门亲事,你是如何想的?若你能早些成家立室,别人也不会再将你视作孩子看待,你这个少主才能做得更加名正言顺。”
萧清晏眉梢跳了跳。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于催婚一事上,果然古今皆同。
她正色道:“祖父,大丈夫当胸怀天下,岂可耽于儿女情长?世人言成家立业,可我以为,立业当先,成家在后,清晏曾暗暗立誓,此生若未能重振我云陵萧氏,绝不成家!”
其实娶一个妻子回来于她的处境更有利,既能更好地掩饰自己的身份,又能如祖父所言,让她这个少主做得更有信服力。
可那个被她娶回来的女子呢,只能一辈子都被当做花瓶一般的摆设,余生都将在痛苦之中度过。
她自己都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恢复女儿身,又何必再耽误他人一生?
萧培沉吟片刻,说道:“你能如此想,祖父很欣慰,但就怕徐家等不得。”
萧清晏眸光微闪,撩衣跪地:“清晏已誓将此身许天下,但又不可有负徐家女郎,恳请祖父应允,解除与徐家的婚约,放徐家女郎另觅良缘。”
萧培没有立即答复,书房中静默了许久。
萧清晏跪伏于地上,始终没有抬头。
她一直有一个猜测,与徐家的婚事虽是祖父亲自定下的,可或许祖父自己并不满意。
因为他是个心高气傲的完美主义者,也是个权术主义者,他习惯于在利益权衡之后做出最佳的选择。
但很显然,与徐家结亲,不符合他的标准。
良久,萧清晏终于听到祖父开口。
“若由我们贸然退婚,难免伤了同乡间的情分,于徐家女郎的名声也有碍,此事还需谨慎斟酌。”
萧清晏此时方抬头应声:“是,全凭祖父做主。”
果然,她赌对了。
不必再背负另一个女子的终身幸福,萧清晏顿觉轻松许多。
正要起身,就听祖父又道:“知好色而慕少艾,你如今已成人,既然不愿过早娶妻,那便先收几个通房。”
“……”萧清晏险些脚底打滑。
通房?
还几个?
萧培还在自顾自地说:“你若中意你身边那个哑女,便将她收了房吧,不是说她并非天生口不能言吗?那应当不会影响子嗣,府里其他丫头你若都看不上,不妨再添置几个美貌聪慧的。”
萧清晏低垂着头,端端正正地跪着,额头的青筋突突直跳。
就是将天仙请下来,她也无能为力啊!
回过神时,忽然发觉听不到祖父的声音了,她疑惑地抬头,心头就是一跳,祖父正用一种极其古怪的眼神审视着她,那锐利的目光似要将她从内到外都看穿了。
“希和,男女之欲本是天道自然,少年初成,正是血气方刚时,可祖父观你倒似清心寡欲,老朽一般,你实言与祖父说,你可是身体有什么……若果真如此,当需尽早寻医才是,我们嫡系可就只有你了。”
萧清晏压力甚大。
再这般下去,祖父该要强行验明正身了。
她跪得挺直如松,严肃郑重地道:“有劳祖父挂心,孙儿身体并无恙,只是眼下……”
她想寻个借口搪塞过去,但又怕这个话题没完没了,便恭顺地说道:“清晏会将此事放在心上的。”
萧培见孙儿很有觉悟,态度很端正,便也满意地点点头。
萧清晏赶紧寻了个借口告退。
转身出门时,萧培忽然意味深长地道:“你不问我,杨太后究竟想从萧家得到何物吗?”
萧清晏笑了笑:“若没有这样东西,我们萧家恐怕早在许多年前,便已经如今日的季家一样灭门绝户了,既是如此重要之物,自当让它永远成为秘密,清晏不敢多问。”
萧培轻笑:“其实你可以问。”
萧清晏只是淡然抬眸看着他,没有迫切打探秘密的急切或是一丝一毫的好奇。
喜怒不形于色,好恶不言于表;悲欢不溢于面,生死不从于天。
萧培对这个自己一手培养出来的孙儿很满意,可他偶尔也很想看一看,打破这副平静的表象之后,又会看到一副怎样的内心?
他凝视着萧清晏,一瞬不瞬,徐徐说道:“是诏书,高宗皇帝的传位诏书。”
许久之后,书房中已经只剩下萧培一人。
他捏着蒲扇的扇柄,眼底似笑,又非笑。
哦。
那孩子方才就只是如此简简单单地“哦”了一声。
不过一个十五岁的孩子,他竟然也有些看不透。
萧清晏离开祖父的阅微堂,便径直前往母亲的清平居,途中,她将与祖父的对话从头至尾过了一遍,确定没什么太大的纰漏,才稍稍松了口气。
千人千面,便有千般应对,和聪明人对话有时很简单,但也实在劳心费神。
“原来是传位诏书啊!”她喃喃自语。
原来……
二十多年前,高宗皇帝心目中的皇位继承人,并不是天生痴傻的嫡长子,原来杨皇后当年本不该成为皇后。
原来,太后之位也是名不正言不顺的。
可这道诏书萧家绝对不能传出去,否则萧家一定会死在杨太后之前。
到了清平居,萧清晏得知母亲去了宗祠,便又改道去了萧家宗祠。
暮色四合,残阳落尽。
萧清晏立于门外,透过窗格看着母亲将牌位前的铜莲灯一盏盏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