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二十八年,新昌郡长宁县,岁寒。
西城,一座富丽堂皇的七进豪宅内。
“昨日我家那不成器的小子回来,说他云哥儿在书院中得了头彩,连山长都夸赞云哥儿有八斗之才呢。”
“呦,是嘛,那可了不得。”
“恭喜夫人,咱们家也要出个大才子了,等将来云哥儿做了官,给您挣个诰命夫人回来……”
后厅中,一屋子的内宅妇人,丫鬟婆子,你一言我一语,讨好似的对着主位上一位菩萨般慈眉善目的妇人争相表现着。
“好,好。”夫人面露欢喜,笑的合不拢嘴,连连道好。
众人正说话间,外间庭院里,一个锦衣狐裘,面容清秀俊逸的少年在仆役的簇拥下穿过一条长长的青石甬道,越过垂花门,来到厅前。
到了此处,仆役小厮们自觉立定,散在廊下,微微躬身、低着头不敢瞎看。
少年迈过门槛,绕开一架玉棠富贵的巨大屏风,进入轩昂的后厅之中。
屏风后,听到脚步声,原本热闹的声音戛然而止,一道道或是明媚或是柔和的目光望了过来。
见到来人,主位上,珠光宝气的妇人笑的愈发灿烂,忙唤道:“我的儿,饿坏了吧,快过来坐下,今个儿你算是有口福了。”
“府里的吃食我都快腻了,能有什么新花样?”
姜云嘴上随意的嘟囔着,可还是脱下狐裘,顺从的坐到自家娘亲身旁。
“你这孩子休要胡说,平白让你婶娘、姨娘她们笑话。”
往日菩萨般的夫人,罕见的瞪了姜云一眼,嗔怪道。
厅中,其他妇人都哄笑起来,没人觉得姜云没礼貌,反而觉得这才是少年人该有的心性。
“嫂子万莫要怪罪,云哥儿向来知轻重,最是听您的话,刚才还说在书院中得了山长的夸奖……这比起来,我家那小子才是真的顽劣性子,不让人省心,正要向嫂子取取真经呢。”
说话的妇人衣裳艳丽,风韵犹存,几句话便如那春风化雨,哄得姜云他娘喜上眉梢。
姜云在一旁冷眼旁观,纵然他两世为人,见过形形色色的人物不少,也不得不感叹,这位婶娘的段位很高啊……
怪不得能从一房小妾成为正妻,厉害着呢。
“是啊,夫人不要太过着恼,云哥儿少年心性,等娶了亲就稳重了。”
一旁的姨娘也出声劝慰道。
姜夫人轻笑着点头,倒没有真的生气。
“云儿,刚才你婶娘说你在书院内得了头彩,连山长都夸奖了你,我倒是想要问问你,这么大的事,怎么回来也不和为娘说?”
姜夫人面色不悦的看向姜云,似乎是在责怪他。
山长的夸奖……
姜云眼神玩味。
但当着自家娘亲的面,也不好多说什么,面不改色道:“咳咳,娘,这您就不懂了,先生常以圣人之言教导我们,曰: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不等他说完,姜夫人听到后大惊失色,原本红润的脸上也变得煞白。
“我的儿啊,你可不要吓娘啊,咱们富贵之家,犯不着藏凶犯险,那可是大罪,是要杀头的!”
姜云:“???”
他差点忘了,母上大人只是个略有些小聪明的商贾妇人,哪里学过什么圣人之言,更不通其意。
恐怕还以为是身上藏着凶器,看谁不顺眼就捅谁的意思,也是让他哭笑不得。
本来姜云只要随便糊弄两句,这茬也就过去了,没人会笑话自己娘亲没文化,至少不会当面让她出糗。
可谁料到。
“噗哧……”
有个读过几年书的姨娘没忍住,下意识的笑出声来。
厅中一瞬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夫人……我……”
见所有人都盯着自己,那姨娘也意识到自己犯了错,吓得魂不守舍,忙起身,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纵是平常伶牙俐齿,这一刻也有些卡壳,不知道该怎么挽救。
“你这是?”
姜夫人只是没读过书,但她不蠢,看家中几个姐妹面色都不对,也知道是自己闹了笑话。
姨娘颤抖着,话至嘴边,只剩下一句:“夫人息怒!”
“我为何要动怒?”姜夫人冷起脸。
那姨娘吓得面无血色,她敢争宠,讨好老爷,却不敢真的对当家主母不敬,这终究是个礼教森严的世界,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哪怕商贾之家也一样。
一旁的姜云叹了口气,出言道:“姨娘用完膳,早些回去歇息吧,我娘菩萨般的心肠,不会怪你失仪之罪的。”
讥笑主母和主母面前失仪,是完全不同的两个过错,第一个,被主母打死,官府都不会理会。
主母面前失仪,只是丢丢脸,训斥几句,不至于牵扯到生死。
姜云救这位不怎么熟的姨娘一命,也是给自己娘亲保留一分颜面,否则就算杖毙了小妾,传出去总归是不好听。
“不可再有下次,你去吧。”姜夫人只是摆摆手,连训斥都没,便让人离开。
那姨娘如蒙大赦,谢过夫人,颤巍巍的起身,带着自己的丫鬟婆子离开了。
姜云记得,这位姨娘貌似姓梅,原也是商贾人家的小姐,可后来家里遭了难,一切都大不如前。
去岁时才刚被他那便宜老爹纳入府中,有些姿容颜色,又素来讨的老爷欢心,倒也在府中站住了脚跟。
只是此事一出,怕是以后在府中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厅内,气氛有些诡异。
这一次,姜云那位婶娘没有自作聪明的去宽慰自家嫂子,诉说什么管家之难,家中侍妾都不省心之类的话,这种小伎俩用的多了,反而不美。
而是略过不提,将主意打到姜云身上,笑道:“云哥儿,为了你,夫人可是费了不少心思的,瞧瞧这是什么?”
姜云暗自点头,配合的露出一抹惊讶之色:“海参?这个时节怎么还有这东西?”
见儿子问起,身为母亲的姜夫人也恢复了笑容,道:“是你三叔从胶东带回来的,这天寒路远的,也不知遭了多少罪。”
“为了不糟蹋你婶娘和三叔的一番心意,为娘特意命人请了春风楼的师傅,做成了这道鹿筋煨海参,来,给少爷盛上一些尝尝。”
“唔,不错,师傅的手艺确实好。”
姜云赞不绝口。
他们商贾之家,奢靡富贵,不讲究一些俗礼,餐桌上自然也没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
反倒是因此显得温暖亲切。
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厅中再次热闹起来。
“说起来,这些年云儿他三叔常年在外,一年回不来几次,倒是辛苦妹妹了!”
说到动情处,姜夫人拉起那丽人的手,以姐妹相称,宽慰起姜云这位婶娘来。
两房夫人你侬我侬,互相说着体己话,整个厅中一派和睦的景象。
姜云眼观鼻,鼻观心,匆匆用完了早膳,便辞别了母亲,勾栏中……呸,书院中还有那么多同窗等着自己呢,不能迟到。
而待姜云离开之后,那些姨娘们也都带着各自的丫鬟婆子退下,厅中只剩下两位当家主母。
这时,婶娘似有意似无意的提了一嘴:“嫂子,说起来,云哥儿也不小了,过了这个年便十六岁了……”
姜夫人闻言,叹了口气。
“该定门亲事了。”婶娘又细声说道。
姜夫人摇摇头,轻声道:“此事不急,等老爷回来,与他商议一番再说。”
婶娘见姜夫人无意,只好起身告辞。
…
对于这位妹妹的心思,姜夫人心如明镜。
平日里常在她耳边提起娘家有位小妹,小小年纪,便生的美人坯子,又是个知书达理的……
这要是还不知她打着什么算盘,那姜夫人这些年怕早就被人赶去佛堂礼佛去了。
自己这位妹妹嫁过来多年,虽不曾与她争过什么,但骨子里也是个有手段的。
若真如了她的意,再娶个涂山王氏的女儿回来,大房二房,他们姜家与李氏的诺大家业,日后岂不是全便宜了旁人!
不过她这位妹妹有句话说的是对的。
“云儿确实大了,过了年也十六岁了,是该为他定门亲事了,如此,也好让他收收心。”
身为一家主母,底下的眼线不知多少,自己宝贝儿子整日在什么地方厮混,她岂会不知道。
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她们这样的人家,儿子成才也好,不成才也罢,几辈子花不完的富贵握在手里,没有寻常百姓的忧虑。
不过自己吃了没文化的亏,还闹出了笑话,倒是给姜夫人提了醒。
这种事,将来可不能再发生了。
她要给自家儿子,娶个正经官宦人家的小姐,不说饱读诗书,至少也要知道那些圣人之言都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