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腊月中旬,年节将至,来往的客商,归乡的游子,进城采买的百姓,浩浩荡荡,长宁县愈发热闹起来。
“时间过得可真快。”
一架精美华丽的马车缓缓驶过喧闹的长街,姜云掀开帏裳,有些感慨。
仔细算起来,他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快十六年了,一切恍然如梦。
现在姜云所处的国度名为大周,这是一个崭新的世界,不属于历史上任何一个朝代,而今立国已有百八十年。
当今天子继位之后,改国号为建元,遂被称为建元皇帝。
年轻时,大周建元皇帝也曾励精图治,勤政爱民,打造出长达十年的建元盛世。
可随着时间日久,天下太平,终是懈怠下来,继而沉溺享乐,广修殿宇,好大喜功!
最近几年,建元皇帝上了春秋,更是痴迷于修道,连朝政都不顾了,致使国力日渐衰弱,百弊丛生。
好在大周底子够厚,往上三代都是明君,想要败光祖宗基业,也不是一时半刻能做到的。
总的来说,现在还算是太平年月。
大周虽有诸多弊病,但商贸发达,又开海禁,百姓们多少都能混口饭吃,只要饿不死,没人会想着造反。
姜云深知,凡大厦崩塌,必溃于蚁穴。
只要不是各地盗匪横行,流民四起,那大周就亡不了。
作为既得利益者,姜云自然不会脑抽,站出来推翻自己,他倒是希望大周能撑久一点,最好等他享尽一世富贵,死后哪管洪水滔天。
…
长宁县有东西南北四城,北面是渡口码头,背靠淮水,往来发达,交通便利。
其中又属北城最大,最为繁华,各地客商,三教九流,龙蛇混杂。
南城次之,是官衙汇聚之地。
东西两城都是住宅区,区别于东城穷困,百姓居之,西城富庶,地方商贾以及豪强官员们居多,两者泾渭分明。
“少爷,书院到了。”
“知道了。”
假寐之中,姜云听到书童的呼唤,懒散的应了一声,从马车上起身。
外间,已有车仆为他掀开锦帘,放上脚凳。
“你们回去吧,今日约好了与葛世兄去他家中观摩东柳先生的一幅墨宝,晚些时候就不必过来接我了。”
挥挥手,遣退了家中的扈从仆役,姜云带着自己名唤庆之的书童进入书院内。
他就读的书院,名为长宁书院。
是由长宁县的豪商巨富们一同出资,为自家儿孙们,在南城外的一座荒山上修建的,距今已有一个甲子。
过去,这里出过不少大才,有人曾高中榜眼,官至侍郎,历年间,三甲进士也不在少数。
在诺大的新昌郡都享有盛名,各地学子不顾车马劳顿,来此求学,以至于书院前时常门庭若市。
只是到了近些年,国朝风气崇尚奢靡享乐,纨绔之风盛行,长乐书院也一年不如一年。
去岁书院中参加乡试者九人,无一例外,全部落榜。
老山长愁白了头发,为了自己的晚年清誉,后来干脆两手一摊,称病回家养老去了。
接任的新山长是乡绅豪富们自行推选出来的一位老举人,过去也得了个经魁的名头,但也仅此而已。
此人面善心黑,贪婪吝啬,为了敛财,无所不用其极,将书院搞得乌烟瘴气,偏偏此人出身地方大族,也没人能奈何他。
先前,也是姜云答应捐赠一千两银子,用以修葺书院,这才得了山长的夸奖,至于有几钱银子能落到实处,那就不关他的事了。
因为他也是不爱读书的纨绔。
生在富贵之家,又是太平盛世,用心考取功名有什么意义?这年头,当官指不定哪天就被流放,祸及家人,还不如做个纨绔败家子,一生逍遥自在。
至于各家的少爷公子们也是一样,只要给钱,即便不来书院,山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乐得清闲。
如此,纨绔们没了束缚,整日流连于勾栏瓦舍,秦楼楚馆之间……等回到家中,反而夸赞山长德行无双,外界蒙在鼓里,还都以为此人是乡野遗贤。
不得不说,有些魔幻。
慢慢的,苦心钻研学问的人不堪忍受,一个接一个的离开。
今日,书院中唯一有真本事的顾先生也要走了,多年师生之谊,姜云特意早早赶来,为先生送行。
胡乱想着,姜云脚步轻快,已到了群英殿前。
这里是书院先生们讲课的地方,姜云推开门,进入空旷的殿中。
“先生早。”
讲堂上,一袭青色儒衫,正气凛然的先生投来一道温煦的目光,对着姜云微微点头,道:“坐吧。“
姜云找到自己的位子坐下,而后抬头看着先生,他好多次都想问一句,您穿的如此单薄,难道不冷嘛……
在冬日里,虽说殿中烧着炭火,但也不是很暖和,需要穿着御寒的衣物。
这位先生并非贫苦,穿不起衣裳,他好似真的不冷。
安静的殿中,无人喧哗,陆陆续续又走进来十几人,都是与姜云相熟的同窗。
又等待了片刻,瞧着殿外无人再来,青色儒衫的先生从长椅上起身,面色舒缓的对殿内众人道:“今日临行前,为师为你们讲最后一堂课。”
先生声如洪钟,一讲便是一个时辰,难得的,姜云一字不落,认真听了下去。
“君子持身,养浩然正气,虽百邪,难辟也。”
道理不算晦涩,大致是让他们行正道,养正气,平日多做善事,不要沉溺于享乐,更不可贪色。
修身持心,有坚定的信念,外邪不侵。
好歹也读了这么多年书,道理都能明白,但是瞧着殿中同窗们神情恹恹的样子,怕是能够做到的没有几人。
先生处变不惊,神色淡然,讲完自己的课,缓缓收起书卷,而后大步流星,朝着殿外走去。
“先生,我送送您。”
姜云叹了口气,连忙跟了上去。
这位先生不好大言,反而喜欢从小事上晓之道理,他的本事和修养,姜云是佩服的。
尘世污浊,像是先生这样的人,太少了。
身后,其他的同窗也跟了上来,默默的为先生送行。
顾先生看了眼姜云,又看了眼那些学子,点点头,任他们跟着。
先生的行李很少,只有一个包裹,大抵就是几件换洗的儒衫和几本书册,姜云主动背在身上,连书童要接过去他都不让。
这是他作为弟子,尽自己一份心意。
此去一别,日后再见,不知要到什么时候了。
先生常言万物有灵,平生不喜做马车,唯以双脚丈量天地。
所以从书院中,一路步行送至山下,很多富家公子们都受不了,纷纷停下脚步。
“好了,就送到这里吧。”
先生善解人意,轻笑着,与众人道别,又要接过姜云手中的包裹。
姜云摇摇头,咧嘴笑道:“我想再送先生一程,先生,走吧!”
青衫儒生哑然失笑,摇摇头,由他去了。
师徒二人一路无话,最后连姜云的书童都走不动了,但姜云还是步伐矫健的跟着。
即便早就知道这位先生并非弱不禁风的书生,姜云还是有些惊诧,他自幼便习武,注重强身健体。
饶是如此,这一趟走下来,也忍不住喘着粗气。
但先生却气息平稳,一切如常。
一直从长宁书院,送到北城,再到渡口码头,先生要坐船前往江宁,白鹭书院的山长是他的业师,几番相邀,终是推脱不过,加之长宁书院种种,才决意离开。
码头前,人来人往,各地商船黑压压的停靠在淮河两侧,格外的热闹。
“多年来,先生谆谆教诲,弟子铭记于心。”姜云神情少有的庄重,眸光晶莹闪烁。
先生大笑:“你我师徒终有相见之日,不必感伤。”
姜云点头,躬身执弟子礼,道:“先生一路平安。”
“为师没什么好送你的,这块玄玉你若不嫌弃,便收着吧。”
临行前,先生笑着从腰间摘下佩玉,递到姜云的手上,一切无以言表。
须知,这在这方儒道昌盛的世界,君子无故,玉不去身,是不成文的规定,亲赠佩玉,那真的是将他当做子侄和亲传弟子了。
“先生。”
姜云虽然感动,但下意识的还是想拒绝。
先生板起脸,轻言道:“长者赐……”
“是。”
姜云不敢再推辞,小心的接过佩玉,放入怀中。
然后又从腰间解下自己的白玉,恭敬的呈上。
先生白净的脸上露出笑容,他随意的接过,不再多说,摆摆手道:“去吧。”
姜云后退三步,便不再有动作,一直看着先生登上船,从河面上消失,他才转过身离开了码头。
…
远去的客船上,青色儒衫的男人站在甲板,回望了一眼长宁县。
“但愿那块玉,能解你命中之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