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值与不值

齐蕊卿手中捏着几张薄薄的纸，逐字逐句翻来覆去地看了三四遍，纸质虽然单薄，但里面密密麻麻记载着罗家的发家治家史。

这是月龙生今晨派人送进来的消息，齐蕊卿目光一凝，指甲在一行字上轻轻划了个印记，罗家家训：罗姓子弟，只尊顾姓，如有意外，表面行之。

这十六个字应该是整张纸中最令人费解的地方，前两句还好理解，罗家先祖感念第一代安国公顾义知遇之恩，嘱咐后世子弟不得忘恩，尊崇顾姓之人。

后两句却颇让人摸不着头脑，如有意外，表面行之？何为表面行之？齐蕊卿秀眉紧蹙，来来回回思索了几遍也不得其解

侍立一旁的玉锵小声开口道：“小姐，依奴婢看来，是不是表面上尊崇，其实背后还有另外一套的意思？”

齐蕊卿眼睛一亮，细细咀嚼着“表面尊崇”四个字，难道说她对罗得意存在误解？当初罗得意屈从于廖姨娘，其实也不过是形势所逼，在行表面之事？

不过，想到罗得意竟然娶了廖姨娘的族妹，齐蕊卿心中还是分外气闷，想不到还是个好色的家伙，也不知那廖姨娘的族妹是何等绝色，竟让罗得意那般失了分寸？

哼！

虽然上一世可能自己久居深宅，看事片面，但罗得意“晚节不保”也是既定事实，对于此人，少不得要观察观察，再行打算！

“玉锵，以后茗沁居的账你都跟着连嬷嬷给我看清楚了，若有哪里不对，就直接提着账本甩上门去，不必留面子！”

这些时日，玉锵跟着连嬷嬷学了不少东西，她能读会写，头脑聪颖，账本看的也快，正好可以“委以重任”！

……

明心殿里，庆元帝穿着舒适的云纹燕服，正面色和蔼地坐在紫檀翘首龙纹书案前，满意地看着坐在对面的沈越峥，心底是压不住的愉悦。

“阿峥这些时日跑去哪里了？怎么连朕想要见见你，竟也寻不到踪影？”

见素日威严的庆元帝，说出此话的时候面上竟然显出一抹委屈，沈越峥心中恍有暖流流过，眼前之人虽为君父、为姑父，但却比亲父对他更为关心。

沈越峥面上轻轻一笑，亲手从梁权手中接过茶壶，往双龙戏珠白瓷茶碗里添了半盏，恭敬地递到庆元帝跟前道：“有劳皇姑父挂念，这不今日将将回来，就先来看您了，皇姑父快喝茶……”

庆元帝闻言，面上的委屈倏尔散尽，接过茶盏满意地啜饮一口道：“这些时日你跑去哪里了？怎么一直不见人影？”

沈越峥眸光一凝，云淡风轻的随口道：“前些日子有些琐事烦心，去护国寺里陪了陪空莲老和尚，因着走得急，就没顾得上跟您辞别！”

事实上不止是急急忙忙去寻了空莲大师，他还在护国寺后山的万佛塔上待了一月有余，满以为会将心中萦绕的烦心事想清楚，谁知越想越乱，不得已才从空门中遁出。

在万佛塔上，他一次次地扪心自问，那种半是迷茫半是甜蜜的感觉，到底是什么？

稚年丧母，因着还要安抚幼妹，他早早成长起来，将自己置身于荆棘丛中，用身躯抵挡着朝他们兄妹射来的明枪暗箭。

对待敌人，他冰凉，冷酷，神色漠然，心底里透不出一丝一毫的怜悯，有的只是无情、杀戮和凉到骨缝里的寒冷。

对待亲人，他温暖，渴望，和煦柔软，总是将最善意的关怀和最贴心的照料，送给血脉相连、真心相待的至亲之人。

可是，除此之外呢？

他那素日里沉沉封闭的心房，似乎有什么花蜜样的东西一点一滴渗了进来，让他感到有时候酸涩，有时候甜蜜，有时候，又像是整个人跌进了黑暗里，处处是无可描述的迷茫。

这种奇妙而未知的感觉，让一向自持的沈越峥情不自禁地生出几分难言的慌乱，慌乱之后，却又忍不住逃离……

他曾经将连日来的心烦意乱说给空莲老和尚听，谁知那老和尚听完之后却是幸灾乐祸地哈哈一笑道：“看吧，我就说你们尘缘深厚，前世牵绊，今生纠缠，果然应验了吧？”

对空莲的坐视不救，沈越峥心里也是无奈至极，想起空莲多次所说的“尘缘深厚”，心上到底还是激起了阵阵涟漪，难道真是前世之缘不可？

空莲笑罢，又意味深长地看着沈越峥道：“沈家小儿，你所忧者，我亦曾忧过，天下千千万万人皆曾忧过，归根究底，不过一爱字罢了！”

沈越峥曾听说过空莲的往事，当年空莲也是一员征战南北的猛将，谁知却在一场空前绝后、荡清寰宇的胜利之后，剃度出家，皈依佛门。

虽知空莲也曾踏入红尘，但心烦意乱的沈越峥还是忍不住反唇相讥道：“老和尚不是佛门大师吗？难道也懂俗世的情情爱爱？”

空莲闻言也不恼，优哉游哉道：“触缘受，受缘爱，爱缘取，取缘有，有缘生，生缘老死忧悲苦恼，人因为生之情爱，所以轮回生死，我虽身处佛门，但仍为人，怎会不懂人之根本情爱？”

见沈越峥面上一番不置可否，空莲面容微微一动，合掌一笑道：“阿难曾言：我愿化身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淋，只求她从桥上走过阿难只是一见钟情，就倾心一世，自此舍身弃道，与风雨厮守，甘受造化之苦，沈家小儿，你觉得阿难这般，值还是不值？”

沈越峥凝眉沉思，舍身弃道，化身石桥，只求一次桥上踏过，值吗？半晌，才迟疑着开口：“想是不值得吧？”

想到那日空莲面上越发慈祥的笑容，沈越峥心中迷茫不定，不自觉地将那日空莲的话重复说出，看着庆元帝问道：“皇姑父，您说这阿难，究竟值还是不值？”

庆元帝面上一愣，深深地看了沈越峥一眼，素来精明的双眸骤然间浓雾弥漫，重重朦胧中仿佛又见当年那人。

恍恍惚惚间，庆元帝只听到自己哽咽的声音坚定响起：“我若为阿难，莫说五百年风吹、日晒、雨淋，就是坠入阿鼻地狱，永受轮回之苦，若她为我回眸，怕也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