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里我把哥儿这二年的经历说了,大伙儿更是气恼,我眼瞧着火候差不多了,便写了诉状,领着一百来人告到了金陵府衙,只说有人强占民房收租,这罪名,对于自诩清高,爱惜羽毛的掌院大人可是不敢轻视。”
姚恩之啜了口茶水,“本以为李知府不能接这案子,还要闹上一阵,谁知他却把百来人尽数接待,又传甄家来人,甄家人自是拿不出房契来,于是他公平持正地断了案,只二三日的光景,这事就闹得满城风雨。”
这大概并非因为李老说了话,而是李知府不蠢。
以甄应嘉在南京朝堂说话的分量,他可以轻松对付一百个官员,却拿一百个占理的百姓没辙,这事儿闹将起来,没有任何一个文人会替他说话。
甄玠看看姚恩之那张志得意满的脸,心说你是懂得釜底抽薪之计的。
崔九醒冷笑补道:“那水妇人吐出了银子又置办礼物,倒是让姚兄狠狠给她放了一回血。”
“她哪里还有血可放……甄应嘉也是拉的下脸,竟亲自到老巷中给大伙儿赔礼,恳切言说府中仆人不晓事,诚挚道歉,不提旁的只说他御下不严,低眉顺眼谦逊有礼,端的是一派好大儒风范。”
姚恩之不屑道。
“不若说是好大儿的风范。”
崔九醒冷脸说道。
甄玠一笑。
没成想,这人还真有些幽默感,一句话的功夫,谦谦君子立时变成了孝子贤孙。
姚恩之端杯回想片刻,也是一笑:“装孙子,却也恰当,那一张脸皮厚的城墙也叹气,他一开口,屁股都羞愧不已……不过这事也就算平息下来,甄老太连骂也懒得骂了,只不见他夫妻二人。”
转脸瞧瞧崔九醒,“前天,郝答又让他那相好的往水姓娘们房里去,再寻些罪证出来,却没成想瞧见一套书,便是崔兄家里书铺刊的那几册,惹了祸的话本。”
“不是说,里面有些大不敬的话?”
甄玠问道。
“模棱两可罢了,文人写的酸词犯忌讳也属正常。”
姚恩之摆手道,“崔兄家里的祸事却不是因此而起,郝答那相好的与水夫人身边的丫鬟打听了,原是水夫人看书看得不愉快,吹枕边风让甄应嘉整治那写书之人,可甄应嘉这一说话,事态就收不住了,越到下面闹得越大……”
又看了崔九醒一眼,长叹一声,“他这伤,是因昨日在院儿外边瞧见两个鬼鬼祟祟的小厮,打听着甄兄何时回去,又问九儿的事情,他过去与人理论,许是说话不太好听,就挨了打,越打说话越难听……幸好吴贵听着动静出来,那俩小厮见他人高马大,便住手逃了。”
甄玠闻言,心脏好像被人猛然攥了一下,扭脸向里屋一瞟,正巧,九儿也扒着门槛露出小半张脸望着他,眨了眼,短发也随之轻摆。
让人,打听云玖的事情。
如果要给恨意画一条界线,最起码,也应该是在这里。
他可以顾全局势,忍受甄应嘉人畜不辨的行径,无视水氏以往的罪过,但这条线,没人可以踩。
良久。
他终于感觉到因后怕而流出的冷汗铺满背脊,心底一阵阵发寒。
又半晌,他笑了。
“崔兄这个仇,我替你报。”
那一本《红楼》里的富贵,可不像是一个寒门出身的秀才写得出来的。
甄应嘉,我送你一桩大富贵!
很久。
很久以后。
“甄兄,您这个表情……”
姚恩之陪着笑开口,被甄玠瞧了一眼立时急速说道:“我知道这事是我的不对,给九儿惹了麻烦,万一出了岔子我姓姚的百死不辞,您放心,您大人有大量,以后绝对没有这样的事情了!”
崔九醒也是眼见着浑身紧绷。
“什么话。”
甄玠揉了揉脸上僵硬的肌肉,“早晚是有这一天的,谁能想到他堂堂体仁院家会用如此下作的手段。”
其实,他家寻了九儿去,也未必就真敢做些什么,无非是让他顾忌罢了,却不知道与他家为难的另有一个姚恩之。
可要是万一……
甄玠不敢想这个万一,也不想有任何万一发生。
“甄百户。”
门外,甄琇应声进来礼道:“策老。”
“九儿,过来。”
甄玠唤过九儿,伸手指蹭了一下她白嫩的小脸,“这是我妹妹,以后我要是不在她身边,就都有你跟着,但凡是有你怀疑心存不轨之人,全都直接杀了,后续之事皆有我安排。”
见他面有犹豫之色,便笑,“放心,我扛得住。”
“却不是这事。”
甄琇看了一眼九儿,迟疑着说道:“是在场的全都杀了,还是……早先樱桃姑娘来府里的时候,魏老便是让属下护着,按他的道理,无法确定会否有威胁之时,就当是在场之人全部有所牵涉,宁冤杀也不放过,只算他们运气不好。”
甄玠愣了一下。
或许是太过熟悉,他总会忘了魏期行的身份,也忘了那份慈祥和蔼本就是分对谁的,他并非不清楚,扬州十几年来丢了命的盐官盐商,过半都是死在羽鳞卫手上的。
大埥开国六十年来,手上血债最多的,不是老祖皇爷白启,也不是宁荣二公,而是魏某。
难怪这个扬州卫的名声是大埥境内最差的……
难怪临行之前甄应嘉要特意找他过去……
要知道,羽鳞卫就像明末锦衣卫,名声已经差到了极致,要想弄得再臭些,也真不是件容易事。
行吧。
除了这挨剐的刀,剥皮的刀法不算,还要扛着羽鳞卫的阉党名声,南安王魏家结下的仇,又有一个应该杀的甄应嘉,一个很想杀的贾珍……
他忽然怀念起甄家巷里那只破碗。
以及另一只碗。
元璋老兄,其实一身了无牵挂挺好的。
“策老……策老?”
甄琇见他半晌不曾言语,试探着呼唤道。
“就按老理儿办吧。”
甄玠深深吸气,一笑,“九儿,想去玩儿就和甄琇哥哥说,四处逛逛,喜欢什么就买回来,咱现在有钱了。”
“我,我不想出去。”
九儿见他二人言语间不像是玩笑,偷偷瞟了一眼甄琇腰间的横刀,似生怕哪个无辜之人被他宰了一般,怯声说道。
又道:“我想去找可卿姐姐。”
甄玠点点头,心想着先领她见见魏期行也好,但凡老人大多喜爱隔辈的后代,虽说辈分并非如此,年纪却是实打实差了七八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