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来庭坊。田宅。
皇城使田洪庆今儿个特别高兴,因为他一手策划的大新闻马上就要新鲜出炉。
他甚至都能想象出,明儿一早,京城里的喧哗景象。
到时候,甭管是达官显贵,还是撮尔小民,都会伸长了脖子谈论同一件事情。
而他自己,则会因为这件大事而得到未来主子的赏识。
就凭这功劳,枢密使估计是不太行,但弄个飞龙使当当应该不成问题。
为了庆祝鲜花怒开一般的锦绣前程,田洪庆决定举行一个迷你型宴会。
这个宴会上,除了他自己,就只有一个客人,那就是十六宅使田温裕。
要论辈分,两个人平起平坐,都是大宦官田令孜的干儿子。
田令孜这人,你不会不知道是谁吧?
他就是曾经的左右神策十军兼十二卫观军容使,在太监中,那是一个不朽的传说。
至于现在嘛,田令孜已被朝廷削夺一切官爵,长流端州了。
但这只是表面,真实的情况是,有剑南西川节度使陈敬瑄这个兄长罩着,他在成都府过的好好的,哪都不去。
田令孜人在成都,心思却都在长安城里。
他遥控指挥自己的党羽,探测朝廷的政治动向,好采取措施,争取早日荣归京师。
皇城使田洪庆和十六宅使田温裕就是他手中的两枚棋子。
要论官大官小,皇城使毕竟手中有兵,所以田洪庆稍胜一筹。
要论私交,这两个人算是老搭档了,一起合作过很多次,坑过很多人,每一次都能得偿所愿。
别看干爹田令孜跑路了,他俩却稳如泰山,一点也不害怕。
因为他们知道,干爹临走之时,留下了很多死党在京城里。
杨复恭确实贬斥了不少人,但隐藏在暗处,仍大权在握的同志还有很多。
再说了,不是所有人他杨复恭想整就能整的。
别的不说,刘季述他敢整吗?李茂贞他敢整吗?
就是想修理像皇城使这样的小角色,他杨复恭也得动一番脑子。
为什么?
因为皇帝不支持。
也难怪,田令孜耍流氓那会,把皇帝欺负的太苦了,除了荒淫无度,啥都干不了。
好不容易赶跑了他,皇帝自然不希望再出现一个田令孜似的大宦官。
所以,田令孜跑路以后,除了罪大恶极的被贬斥到地方,其余的都没动。
其中原因,就是为了制衡杨复恭,好让他别像田令孜一样那么任性。
这些事情,田洪庆心里比谁都清楚,田温裕也不糊涂。
这一次,他们受田令孜的遥控,再次紧密合作,准备干掉寿王。
但整个计划的总负责人还不是他俩,而是宣徽南院副使田献铢。
田献铢也是田令孜的干儿子,但论年岁和官场资历,他俩都望尘莫及。
田令孜之所以让他们三人搞出这么一件大事来,那是有深刻原因的。
这原因,田献铢明白,田洪庆也知道,唯独干脏活的田温裕还蒙在鼓里。
“老兄,我就不明白,干爹为何这么急吼吼地动刀子,这要是被人发现了,你和我岂不都得完蛋?”
田温裕把一块啃得清洁溜溜的猪蹄往桌子上一扔,脸上的皱纹透着疑惑和不满。
“你说呢?”
田洪庆满不在乎地看了他一眼。
对这个老搭档,田洪庆打心底里有些看不起,主要是他头脑太简单,很多再明显不过的事情都想不明白。
这些年来,田洪庆没少提点他,但最终也只能听之任之,尽量发挥他的长处。
他的长处是心够狠,下手时够歹毒,可以说是一个合格的白手套。
“你看你这……我知道我还问你吗?”
田温裕又从肉盆里抄起一块猪蹄来,一边啃,一边冲着田洪庆翻眼皮。
“我问你,如今的剑南东川节度使是谁?”
田洪庆不想再跟这个蠢蛋绕弯子,启发他道。
“这我知道,顾彦朗啊。”
“前年呢?”
“高仁厚啊。”
“嗯,你觉得他们两个有什么不一样吗?”
“当然有啊,太不一样了!”
“说说看,怎么不一样了?”
“一个生,一个死,那能一样吗?”田温裕没好气地道。
田洪庆听他胡咧咧,气得腮帮子都快鼓起来了。
最恼人的是还没法反驳,顾彦朗的确是活着,高仁厚也真得就死了。
“咳…咳,我是说他们一生一死的背后,你不觉得有些道道吗?”田洪庆耐着性子道。
“道道?我又不在他们背后,我怎么看得出来?”
“痴线!”田洪庆心里暗骂道。
“那你说,高仁厚为什么会死?”
“这我听说了,他不听干爹的话。”
虽然没有回答到点子上,但好歹算是挨着了,田洪庆松了口气。
“嗯,顾彦朗呢?他听不听干爹的话?”
“这个……好像不怎么听吧,听说去年正月上任时,干爹派人在剑门偷袭他,直到三月朝廷派人调停,顾彦朗才终于上任,这过节,他肯定不会就这么算了。”
“对喽,那你再想想,干爹为什么先杀掉高仁厚,接着又派人阻止顾彦朗上任呢?”
“等等,我啃完这块再说,这猪蹄肉又肥又带劲,怎么做出来的,你有空也教教我……”
田温裕吃得欢快,吃着吃着竟然哼出了小调。
“跟这号人谈话,真他么费劲!”
田洪庆心中暗骂,又不便强行阻止,只得抄起酒壶,咕咚就是两碗。
“老兄,我想不出来。”田温裕摸了一把油乎乎的大嘴道。
好不容易等他吃完,以为他能说出个一二来,没想到他冷不丁地来了这么一句,猝不及防之下,田洪庆气得愣住了。
“老兄,老兄,你怎么了?”
田温裕扯了扯田洪庆的衣袖道。
“没,没怎么。”
田洪庆对着自己的额头,猛击了两下,这才慢慢缓过神来。
“都这样了,还说没什么,正常人谁会自个打自个啊。”田温裕嘟囔着。
“我说了,没什么!”田洪庆怒道。
“好好好,你说没事就没事。”
见田洪庆脸色不对,田温裕赶紧服软。
“老弟,这你都看不出来吗,干爹是想自己经营两川,容不得别人插手!”
田洪庆不想再和他讨论些什么,干脆说出了真相。
“哦,你这么说,我有些明白了。”田温裕一脸虔诚地道。
“你明白什么了?”
“高仁厚前年三月被杀,而顾彦朗去年三月才算正式上任,期间足足有一年的时间,东川没有节帅,想必干爹是准备用自己人来当了。”
“呼……”田洪庆长长地出了口气,他总算是有点逼数了。
“只可惜朱玫这个狗东西拥立襄王为帝,搞得干爹四面楚歌,连他自己都不得不让位给杨复恭,一盘好棋,可惜了,可惜了。”
“老兄,你管那么多干嘛,咱们有官当有肉吃不就行了。”田温裕一脸不屑道。
“哼!我看你还是少吃点猪蹄,多动点脑子,免得哪天死了,你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田洪庆猛然站起身,一把将桌子上的肉盆打翻在地,暴怒道。
“你看你,你想骂我就骂好了,干嘛拿肉撒气,多好的一盆肉,哎呦……”
说着,田温裕急忙离开座位,七手八脚地去捡地上的肉。
田洪庆看着他这位兄弟蠢萌的模样,颓然地倒坐在木榻上,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