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儇苏醒过来的第一句话就是,“朕不信!”
紧接着是第二句话,“张承业,你若说不出个道理来,朕非灭了你的九族不可!”
一个皇帝如此不顾体面地威胁一个从九品下的芝麻官,也真够失态的了。
但张承业既然给出了答复,那就不会更改。
“陛下,臣说那两封信出自同一人的手笔,并非妄言。”
张承业说着,把那两封信又往李儇侧躺的地方挪了挪,以便他接下来讲解时,皇帝可以看得更清楚。
那些本就围拢在龙床周边的宦官和宫女们走运了,他们可以瞪大了眼睛好好瞧瞧面前的这场热闹。
杨复恭虽然暂时得到了对自己有利的结果,却也很想看看这张主事如何才能把皇帝忽悠得无话可说。
于是,他也往前凑了凑,用一种稳坐钓鱼台的心情翘首以待张承业的发挥。
“陛下请看,这两封信的整体布局既不失于松散,也不弊于紧凑,看起来相当均衡,若非一人所为,绝难办到。”
“未必吧?这世上难道就找不出两个同样布局的书信来?”
“陛下反驳的是。但臣还有其它的证据,这两封信中有不少相同的字,请注意它们的形状,其大小,长短,歪斜和胖瘦几无差别,再看它们的神态,其起笔时的飞动和落笔时的刚劲几乎完全一样。以臣几十年的经验来看,定是同一人所写无疑尔。”
“要是有人刻意模仿呢?”
虽然张承业说得貌似有些道理,但很显然,李儇并不死心。
他也不能死心。
他死心了,他赖以对抗杨复恭的王牌就没了。
无论如何,他得顽抗到底。
很不幸,他碰到了同样打算坚持到底的张承业。
“陛下,果真有人刻意模仿的话,也只能模仿出字体的形状,想要模仿出字里行间的那种气势,是绝对办不到的。”
“此话怎讲?”
“陛下请看,这两封信中,每一个字体藏锋时的迟涩,露锋时的疾厉,点之仰覆,直之刚健,以及起承转折处的趋向和运笔的轻重无不相同,就算是想模仿,没有数十年的苦功夫,岂能模仿得如此形神皆备?”
李儇听他噼里啪啦这么一说,有点含糊了。
再仔细一观察,还真就和张承业说得大差不差。
这可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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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不可能的。
只要他还是皇帝,哪怕是一个快死的皇帝,他也不能容忍别人伸手去动他调好的奶酪。
杨复恭可不管这些。
他只是觉得张承业说得太好了,说得正合他意。
但看皇帝那意思,好像还是很不服气,他觉得到了他开口的时候了。
“陛下,张主事说得有理啊!”
李儇狠狠地白了他一眼。
这老家伙什么坏事都干,唯独落井下石玩得最溜。
但要想否认这个结果,李儇还得另辟途径。
这个途径,他在翻白眼的上一秒就想好了。
“张承业,虽然你说得有些道理,但事关重大,你若是判断正确,也就罢了,倘若判断错了,那可是要错杀人命的,所以,朕不能只听你的一面之词,朕决定再找两个书法高手来复判一下,免得冤枉了好人。”
“陛下,以老臣看来,就没有这个必要了吧?”
还没等张承业回话,杨复恭就着急忙慌地接过了话茬。
“要是都以你来看,怕是连张承业也没必要请来了吧?”
李儇毫不客气地回怼了一句。
眼看皇帝动了真格的,杨复恭不敢再多说些什么,只好尬笑道:“陛下哪里话来,老臣只是担心陛下的身体……”
“朕没事,死不了!”
李儇最恨这种打着贞洁牌坊却疯狂卖身的玩意。
“是是是,都怪老臣鲁莽,但不知陛下打算让谁过来,要是没有合适人选的话,老臣可以推荐一个。”
杨复恭还不想放弃治疗,他想尽可能地争取主动。
“不劳军容操心,朕有人选了。”
“敢问是何人?”
“中书舍人兼翰林学士李蹊,军容觉得如何啊?”
杨复恭一听是他,悬着的一颗心算是落了地。
从专业角度上来说,杨复恭是很赞同李蹊的,毕竟“李书楼”这个错号可不是谁都能担当得起。
而从派系上来说,李蹊是寿王李杰的师傅,而寿王又一向和田党不对付,所以不用担心李蹊会偏向田献铢。
因此,虽然李蹊不是杨复恭的人,但他也能接受。
“陛下,臣认为合适。”
“那就宣李蹊进殿吧。”
半个时辰后,李蹊到了。
一炷香之后,李蹊得出了他的结论。
他赞同张承业的观点,也认为那两封信是出自同一人的手笔。
杨复恭得意的笑。
而李儇可不是一般的急。
他还是不死心。
他决定做最后的殊死一搏。
“宣祠部司郎中赵光逢进殿!”
李儇在最后的关头想到了赵光逢。
这个被称为“玉界尺”的官场楷模,以温和正直著称,而且书画双绝,李儇早有耳闻。
难能可贵的是,此人从不与内廷的宦官们交头接耳,颇有读书人的骨气。
李儇认为张承业是杨复恭领进宫的,而李蹊是寿王的师傅,两个人都有明显的政治倾向,他觉得都不靠谱。
所以,李儇想起了那个洁身自好的赵光逢。
他对这个人寄予厚望。
如果他认为那两封信并非同一人所为,那么即使张承业和李蹊双双反对,李儇也会力挺赵光逢,把这件事先压下来,至少为以后留下进一步处置的余地。
要不然,他就得立刻按照杨复恭的请求对田党开刀。
对田党开刀,那就是对他自己开刀啊。
他舍不得。
病得要死,毕竟还能喘口气,总比切腹自尽要强。
一个时辰后,赵光逢来了。
一盏茶之后,赵光逢得出了他的结论。
他也赞同张承业的观点,认为那两封信肯定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早说嘛,搞这么多事,结果还不是一样,想救田献铢,没门!”
当赵光逢把话说完,杨复恭露出了孩子般的笑容。
而李儇却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尬境。
他惨白的脸上,阴云一片接一片地飘过,留下得是**裸的嘲讽和屈辱。
当皇帝当到他这个份上,也算是够悲哀的了。
“陛下,臣恳请陛下立刻下旨,缉拿田献铢,以正其罪!”
杨复恭正颜厉色,在李儇看来,跟逼宫也没什么两样。
李儇心里苦笑了一下,不知道是抵抗到死还是现在就宣布投降的好。
正在他沉默之际,一个尖利的声音响彻殿内。
“慢着,陛下,臣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