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儇见到张承业的第一眼,有点小激动。
倒不是李儇的取向有问题,而是他觉得眼前的这个老宦官似曾相识。
“你就是张承业?”
“回陛下,微臣便是。”
“朕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回陛下,微臣曾蒙圣恩,出任左神策军驻颌阳镇的监军使,陛辞时有幸目睹过天颜。”
“哦,朕想起来了。听说你能观字识人,不知确有此事否?”
“观字识人不过是雕虫小技尔,若蒙陛下不弃,承业愿斗胆一试。”
“张承业,你可听好了,朕这次召你来辨别字迹,可不是同僚好友间的斗趣,你说的每一句话,都可能变成滚滚落地的人头,明白吗?”
事关田党之关键人物田献铢的生死存亡,李儇不得不事先给他敲敲边鼓。
倘若他一味胡说八道,或者是有意诋毁田献铢,李儇绝对饶不了他。
干掉田献铢,等于干掉了田党在京城的核心人物,拔出萝卜带出泥,剩下的那些个小喽啰,到时候就只有全军覆灭这一条路可走。
田党是李儇对付杨复恭的一张王牌,只要他在皇帝的位置上呆一天,田党就绝不能灭。
谁要是触动了这根红线,天王老子他也敢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没得情面可讲。
张承业也不是傻子。
他临走之时,韩坤范把事情的梗概交代得非常清楚。
当然了,韩坤范肯定希望张承业能发挥主观能动性,合情合理地把田献铢推入火坑。
只是张承业这个人,表面上虽然不动声色,心里的主意却相当刚正。
他抱定一条信念,那就是实事求是。
那封信究竟有没有问题,他将以自己多年来的经验做出公正的判断。
至于韩坤范的软硬兼施,以及杨复恭可能的事后报复,他倒没有多想。
对事不对人。
他做人一向如此。
要不然,怎么到了不惑之年,他才当了个从九品下的内侍省主事呢。
要知道,和他同等背景的很多宦官,到了他这个年纪,最差的也能谋一个州级监军使当当,好一点的早就混到了雄藩大镇的监军使,甚至调到长安担任诸如飞龙使和弓箭库使等显赫的使职了。
如果说他没有眼红过,那是瞎扯。
但一个人坚守某一种处事方法的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
而这种惯性会在他的心里形成一道牢不可破的防御阵线,把一切和这个习惯不同的人和事都挡在外面。
张承业不是没有试图改变过,只是他无论如何也冲不破心里的那道槛,刚往前走了没几步,就又回到了原点。
这样折腾几次之后,他放弃了,也释然了。
都说四十不惑,他开始相信命运。
老天要是让他终老在内侍省主事这个从九品下的微末小官上,那他照办就是。
心态变好了,他发现很多烦恼都消失不见。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仕途失败的原因,也清楚地知道如何才能飞黄腾达。
但他就是不愿折腰而为之。
他对大唐的**痛彻肺腑,对大唐的国运焦虑于心。
大唐不断坍塌的国势,带给他无尽的痛苦和压抑。
他有时候甚至觉得,这种痛苦超过了他入宫时被阉割的痛苦。
他对如今的大唐极度失望。
但还没有绝望。
他在等,等一个明君的出现。
如果此时的大唐能得到一位明君的指引,那他觉得大唐应该还有得救。
所以,这些年来,他在那个内侍省主事的微小职位上安之若素,毫无怨言。
他像一个负有经纶之才的贤士,在等待明君的召唤。
只可惜,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等到。
他等到的只是韩坤范那阴晴不定的嘴脸和杨复恭绵里藏针的邪音。
他可以干脆利落地拒绝韩杨,却不敢违抗皇帝的诏旨。
但他早就打定主意,一切按实际情况去办,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想让他信口开河,故意抹黑谁谁谁,韩杨二人怕是打错了算盘。
所以,当皇帝对他发出口头警告时,他一点也不害怕。
“陛下尽管放心,微臣定当秉公处置,绝不敢私存二心。”
“那就好。朕谅你也不敢。把信都给他吧。”
小宦官和杨复恭分别把疑似田献铢写的信和确定为田献铢的亲笔信都交给了张承业。
张承业也不客气,把两封信接过来,平铺在皇帝卧榻的边沿上,开始认真地观看起来。
李儇并没有阻止张承业这种有些不恭敬的举动。
因为把信件铺在他的卧榻上,李儇就可以总览全局,没有视线的阻碍,他可以目睹事情的整个过程。
要是有人想玩猫腻,他一眼就能看出。
李儇瞅着张承业足有五分钟,只见他神情专注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两封信,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短短的几行字,在他看来,像是不认识似的需要仔细端详。
李儇本来就虚弱得厉害,刚才又拼命地说了那么多话,现在已到了精力枯竭之时。
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就让张承业鼓捣一会吧,他也刚好需要休息一下。
杨复恭显然不一样,他兴奋得老脸通红。
倒不是张承业撅起的屁股勾起了他的反应,而是他悄悄地在心里打起了小算盘。
这个小算盘的名字叫如意,内容叫田献铢马上就完蛋。
“张承业,怎么样?两封信的笔迹一样吗?”
在耐着性子等了一会之后,杨复恭忍不住问道。
“一模一样。”
张承业的回答斩钉截铁。
“得了,万事大吉,今晚吃鸡。”
杨复恭心中狂喜。
他是高兴了,正闭目养神的皇帝可是吓得不轻。
“张承业,你确定?”
李儇猛地睁开眼睛,盯着张承业,满脸都是愤怒之色。
难道他带病力挺的田党就这样要被铲除了?
难道他苦心打造的中枢平衡体系就这样被打破了?
不,不会的。
如果天子的愤怒能够让张承业改口,那他是不介意尝试一下的。
他很希望张承业因惧怕而跪地痛哭,说他错了。
然而,张承业并没有。
“回陛下,臣确定,这两封信确实出自同一人的手笔。”
完了,没希望了。
李儇的脑袋嗡了一声,只觉得天旋地转,不知身在何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