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一个娇小的身影出现在昭化坊杨复恭的宅邸前。
她没有走正门,而是径直走向后院的小门。
她面容平静,步履轻盈,像是极为熟悉周围的环境,一点也没有被杨宅恢弘壮丽的亭台楼阁所吸引。
到了地方,她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放进了门侧的暗缝里。
做完这一切,她拍了拍沾上些许尘埃的衣袖,转身又离开了昭化坊。
此后,她一路向北,进入了翊善坊。
在一座不大却精致古朴的院落前,她停了下来。
院落大门的上方写着两个朱色大字:严宅。
也许是有些年头了,这两个字的很多笔画都已经剥落,来人要是不仔细看,怕是一时半会也认不出来。
但这个小姑娘好像极聪明,她只是扫了那么一眼,便确凿无疑了。
随后便是咚咚咚的敲门声。
一个老仆人开了门。
“姑娘,你找谁?”
“老丈,请问这里是严宅吗?”
“是啊。”
“那严枢密在家吗?”
“在家,不过他老人家卧病在床,不见客人,姑娘请回吧。”
说完,老头就想关门撵人。
不过,那小姑娘反应非常快,一脚跨进门里,把门给挡住了。
“老丈,等等,我这里有封信,一定要严枢密亲自观看,还请通报一声的好。”
“姑娘,你是谁啊?”
“我姓萧,叫萧沅芷,你就说是张承业让我来的。”
“你认识张承业?”
老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其实,眼睛他也不敢相信。
那张承业何德何能,咋有幸认识这么俊的姑娘?
“认识。这么说,老丈你也认识张承业了?”
“当然了,早些年啊,张主事经常过来串门,只是最近来的少了,要说这张主事啊……”
“老丈,我有急事,麻烦你赶紧通报一声,晚了,我怕耽误事,挨主家的责罚。”
眼看老头打开了话匣子,要说个没完了,萧沅芷赶紧打断了他。
老头一看她不像是开玩笑,便答应一声,送信去了。
*****
严遵美真的病了吗?
当然没有。
他那是装病。
为什么?
因为他想躲开宫廷里即将爆发的一场血腥厮杀。
奄奄一息的皇帝,蠢蠢欲动的吉王和寿王,剑拔弩张的田党和杨党,无不昭示着狂风肆虐的日子为时不远了。
宣宗皇帝病危时,懿宗是如何登基的,懿宗皇帝病危时,僖宗皇帝又是如何登基的,严遵美都亲眼目睹过。
不经过一番拳拳到肉的交锋,新皇帝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安稳的。
眼下僖宗皇帝命在旦夕,而亲王们又各与北司大佬攀结交构,显然是为了争夺大唐基业。
严遵美身为上院枢密使,对这些事有着异乎寻常的敏感。
枢密使号称京城四贵之一,地位尊崇,仅次于神策军护军中尉。
可是,又有几个人知道,枢密使的这种巨大权力不过是野心家僭越职权的结果。
枢密使的本职工作只是在皇帝和宰相之间传情达意,除此之外,就是滥用权力。
但是,大唐百余年形成的官场旧习,让枢密使的权力越来越大。
枢密使作为内廷的政治领袖,与宰相这个外朝的政治领袖几乎并驾齐驱,甚至在某些时候还能凌驾其上。
这是极为不正常的现象,却又是大唐官场中司空见惯的现象。
严遵美坐在这么一个位置上,就是想恪守本分,也不可能。
要恪守本分,就要得罪北司的同僚。
要按潜规则办事,就要被清流党们口诛笔伐。
严遵美左右为难,只好称病不朝。
反正朝廷里也没什么事。
就是有事,也轮不到他拍板做什么决定。
那都是杨复恭的事情。
所以,自从回到京城,他就一纸奏折,给自己放了个没有尽头的长假。
但放假归放假,京城里的局势,他可是放心不下。
大唐这些年多灾多难,现在已经到了危急存亡的关键时刻。
当今圣上年初时回到京城,本来是一件相当振奋人心的事情。
不管怎么说,反贼被灭,关中和巴蜀尚在朝廷手中,如果能励精图治,还是大有可为的。
都说否极泰来,大唐倒霉倒了这么些年,也该交交好运了。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就在大家眼巴巴地指望着皇帝能重整乾坤,好好地吐一吐这些年积攒的晦气时,皇帝却病倒了。
严遵美不是没有过雄心壮志,刚上任那会,也曾想好好干一番事业。
但到任不过俩月,他就彻底灰了心。
南衙北司派系林立,他谁也动不得。
动一发而牵全身,他严遵美就是有一百条命,也不够死的。
最近这些日子,吉王和寿王的皇位之争愈演愈烈,这无异于在大唐熊熊燃烧的躯体上添材浇油。
他有时候真替大唐难过,究竟要闹到啥时候才是个头呢?
几年前,张承业就和他说过,如果没有一个强力君主的出现,那么大唐的国运将会很快耗尽。
他那时候还不信。
现在看来,倒是有些信了。
强力君主?
呵呵。
要是有强力君主,大唐又何至于走到眼前这个地步。
可是话又说回来,高祖太宗那样雄才大略的君主,又有几个呢?
有时候,他真不想考虑这些破事。
因为不考虑这些破事,他可以活得更潇洒更快乐。
别看大唐已经饿殍遍野,他却照样能锦衣玉食。
可是一旦替国家的前途着想,那就真能把人急死。
今儿早晨,他起了个大早,正在后院里习练五禽戏。
岁月不饶人,这些年,他明显苍老了许多。
没事抬抬胳膊,伸伸腿,身体才不至于那么僵硬。
其实做这些事情,除了打发时间以外,他还有一个藏在内心深处,不好意思对外人讲说的念头。
他时常自嘲地想,万一哪一天,大唐用得着他,他可千万不能因病误事。
他对张承业所说的那个强力君主能否出现持强烈的怀疑和悲观态度。
但他又不愿意放弃这种渺茫至极的幻想。
理想总是要有的,万一出现了呢?
正在他练戏的时候,看门的老仆人走进了庭院。
“主家,有个叫萧沅芷的姑娘在门外求见。”
“谁?”
“萧沅芷。”
“没听过,不见。”
“她说是张承业让她来的。”
“她真这么说的?”
“真的。她还说有封信要亲自交给你。”
“那就让她进来吧。”
听说是张承业介绍来的,严遵美平静的内心顿时泛起了一丝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