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里的话令提扶心中一紧。眼中雾蒙蒙的,立刻鼻头一酸,泪水似潮汐般汹涌而至。
袁道急忙叫了一声:“干爹!这不是她的错,不怪她!”
袁道适时的将道里的炮筒调转了方向。道里对着袁道吹胡子瞪眼睛,怒道:“什么干爹?老子是你亲爹!如假包换的亲爹!你脑袋瓜子上面那七颗胎迹便是最有力的证据。普天之下,除了我大祝国王脉里氏一门的嫡系血脉,还有哪个能拥有这与生俱来的七颗胎迹?”
说着,伸出左手,弯曲了食指在袁道脑门上狠劲儿的一敲,骂道:“你这个不开窍儿的木鱼脑袋瓜子。这个小妖女哪里好?哪里能配得上我里氏的嫡系血脉?害得你三分不象人,七分倒象鬼。”
袁道哎哟一声痛呼,却是不敢躲。因为,依以往的经验教训,不躲还好,就这一下完事儿。一躲必定三倍以上还回来。
道里这次显然并不想敲一下便了事。他实在不解气。又连敲了三下,继续大骂:“如今可好,归嬉那个不是人的小竖子,竟然如此狠绝,断了里氏的根了。如此绝人后代的手段,他也使得出来!你说你惹谁不好,怎么偏偏去惹这个小妖女和归嬉那个龟儿子?”
花厅后面的暖房里,息国公与燕王后并排坐在沉香木雕凤刻凤的太师椅上。闻听道里骂归嬉是龟儿子,息国公便有些吃不住劲,站起身便要走出暖房。
燕王后忙拉住了息国公的衣袖,淡淡一笑,摇了摇头。
息国公一想,这道里本就疯疯癫癫的,哪里有曾经一国之君的架势?心中恨恨地想,也难怪给人夺了王位,一生飘泊沦落至斯。他也确实不配为一国之君,半个疯子罢了,何苦与个疯子计较?
虽然自觉想通了,但他还从未听过有人胆敢如此痛骂他。心中始终别别扭扭的,心道里首之呀里首之,你且等着,看孤王怎生收拾你个大嘴巴的东西!
道里是不知道暖房之中还藏着窃听者。自然不会有所收敛。话又说回来,即便是知道暖房中藏着息国公,他也依旧会大放厥词的。
在楚府自在了半生,从不受身份的束缚,恣意惯了的,如何能一时半刻便得收敛?更何况,他原本就这一副愤世嫉俗的德性,当年位尊祝国公时,除了说话还算正经,不似现在这般口无遮拦之外,他又做了哪一件正儿八经的事儿?
道里尚觉骂得不够爽快。对着提扶骂道:“袁道这木鱼脑袋瓜子总是说你对他才是真的好。我就不相信你会真心待他好。在你眼里,他不过是你楚府的一个包衣奴才,哪里便值得你对他好?你若真心对他,他受此酷刑,你当寝食不安,满怀愧疚!你若有勇气以死谢罪,我便当你是真心待他!”
提扶忽地双膝跪倒在道里面前,哽咽着道:“先生,提扶自知愧对袁道,百死莫赎。提扶不求能得先生谅解,只求先生能答应提扶一件事,提扶死而无憾。”
语毕,从头上拔下一支缠丝变形赤金镶珠凤簪,右手倒握了,将簪子尖抵在天突穴上,诚恳地道:“先生若能答应提扶,提扶将以死谢罪!”
袁道吓得一下子跪在提扶对面,拉着提扶握有凤簪的小手,急道:“小姐,你松手!你这是做什么!你并不欠我袁道什么。二十几年前,我饥寒交迫,身染重症,几乎冻死路边。是小姐的生母楚夫人心地良善,不忍见我惨死,将我救回楚府。我袁道才得活至今日。”
他说着又转回头瞧着道里,语气之中充满悲凉:“你口口声声说我是什么祝国王室的纯正血脉。说什么你是我的生身之父。我且问你,什么是生身之父?我头上这七颗胎迹能让我平平安安的活到现在么?我的生母是谁?你们为人父母者,又为儿女付出了什么?”
袁道说到此处,实在忍无可忍,眼泪噼里啪啦的往下掉,一边哭一边口诛道里:“我活到二十五岁,从不知父母之爱为何物!是提扶小姐的母亲楚夫人给了我活着的机会,是小姐陪伴我度过这十几年。我虽只是个包衣奴才,侍候小姐的医药膳食。可是,我不是石头,我能感觉到小姐从未将我视作奴才!她关爱我这个奴才要比你这个生身父亲关爱亲子多得多!”
袁道越说越是激动,不自禁的嚎啕大哭:“楚夫人弥留之际,提扶小姐不过刚满百日。楚夫人要我师父和我好生照顾小姐的饮食起居。我当日不过是一个十岁的黄口小儿,却得楚夫人如此信任,自当肝脑涂地,以报楚夫人的救命之恩,知遇之恩。我能虚度二十五个春秋已经是偏得了,何来小姐害我之说?要说害我,也是你和那个生了我的女人害我!你们何苦生了我,又不养我!什么祝国王室的嫡传血脉,谁又稀罕么?你这么喜欢你的血统,还给你便是了!”
袁道突然将提扶手中的簪子抢夺过来,回手便刺入自己的左胸。
幸好提扶在他抢夺簪子的一刹那,便惊觉到他想要做什么,死命地拉着他的手,虽然不能完全的将簪子抢回来,却也使簪子不能刺入太深。
道里被袁道一阵抢白,脸如死灰。他一直都在埋怨袁道傻瓜,不该对提扶动了真情。又恨提扶引诱袁道,害得他被归嬉报复。却从未想过自己的过失是如此的巨大,对袁道的伤害比任何人都更深!
袁道生性随和,憨厚老实,从不过多的要求他人。因此即使是知道了道里是他生身之父时,颇有些怨言,却从未表露过。他也深信他的父母一定是有难言之隐,不得已的苦衷才会抛下他不管的。
现下若非道里将所有事情都归罪于提扶,更要提扶以死谢罪,他是无论如何不会说如此过激的言语的。
这下轮到道里傻了眼,他匆忙上前将袁道搂在怀中。然后,又从自己的束腰里取出一包药粉。让提扶帮忙解开他上衣,迅速将药粉敷在他的伤口周围,那药粉很是奇特,遇到人的肌肤自动的粘在上面,并不滑落。
道里见药粉渐渐的变成了浆糊一样牢实的粘在了袁道的胸膛之上,才用两根手指掐住簪子,猛地往上一提,将簪子拔了出来。
道里果然是妙手神医,簪子拔出时,那药粉竟然迅速止住了出血,只是有很少的鲜血从伤口中流出来,很快将药粉润成了鲜红的颜色,但也仅此而已,没有再出血。
道里又从身上取了一个小瓶子,以手指掀开瓶盖,将瓶中的小小药丸通统倒入袁道口中。
提扶急忙起身到旁边的茶案上取了一杯清水,喂着袁道喝下。
道里将袁道扶着放到太师椅上。随手抹了一把额上的汗珠子。才恨恨地道:“唉!当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你这般性子,与我当年简直如出一辙!我里氏的子孙怎的全都是生就一个痴情种?”
他自嘲地呵呵一笑,又道:“你小子比老子还稍强一些,喜欢的毕竟还是一国首府的千金小姐。我当年喜欢上你的生母,而她只不过是一名流落青楼的苦命女子!”
袁道有些僵硬地笑道:“看来我身上流着的血液,可不完全是你大祝国王室的高贵血统,还有青楼女子的卑贱血统!怪不得我出身尊贵,却以包衣奴才的身份苟且偷生了二下几年。原是另一半卑贱的血统早已决定了的!”
袁道喊出了埋在心中二十几年的一腔怨怼,才发觉自己并非是原来自己想象中的不在乎,实在是太在乎了,以至于将它们埋藏在了内心的最深处,连自己都不轻易去碰触。
可一旦这怨怼被发掘了出来,露出了头,便一发不可收拾。今日这些话恐怕是他一生之中说过的最重的话,说过之后,他便觉得通身舒泰,轻松了许多。
道里却不容易任何人抵毁他心中的爱人,自己的儿子也不行。
听了袁道如此刺耳的话,便怒气横生,骂道:“你个兔崽子,你还学会了贬低你母亲!你可知道当年为了腹中的你,她吃了多少苦头?不许你有辱你的生母。再说一句,老子打死你个不孝子!”
袁道对着道里翻了翻白眼,没再言语,他本就敦厚,心知辱没生母确是不该。
俗语说得好,兔子急了还咬人呢。袁道心说要不是你非逼提扶自裁,我哪里有胆量恶语相向?还不是被你给逼的?你知道袒护你喜欢的女子,我也心疼我心爱的女子。你若不逼他,我又何必口不择言?
提扶一见这父子俩是缠杂不清的。道里这个人本来所思所想所做就不能按常理度之。你也揣摩不出来他到底想干什么,怎么想的。
她更知道燕王后一定在某个隐藏的地方偷听他们的谈话。能够争取到与袁道父子见面的机会,想必燕王后也是费了不少心思的。
否则,息国公乾坤宫守卫重重,密不透风的,不经息国公点头同意,她如何见得着袁道?暂且不论燕王后出于何种目的欲帮助袁道脱身,就提扶来讲,只要袁道能平安离开息国,离开归嬉、息国公的掌控,便有活下去的希望。
机会难得,稍纵即逝,她必须把握住这难得的机会,送袁道踏出息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