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夫人这一席话彻底撕裂了燕王后压制了许多年的愧疚、自责与愤怒。
燕王后横眉立目一声怒喝:“住口!”
戚夫人见燕王后目光如刀,吓得也不自禁的向后瑟缩了一下。
戚夫人没敢再言语,耳中只听燕王后继续怒斥:“这孩子即使削发为尼,她也依然是楚府的嫡出小姐!楚令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怎么说也是我大息国一位重臣。有如我大息国的擎天博玉柱,架海紫金梁。连王上也要让他三分,事事相询!凭你戚氏一介外姓,边外野蛮、粗鄙之人,虽贵为国戚,却永无资历登上大雅之堂的低贱俗物,也想去捋楚令尹的虎须,你戚氏一族未免太狂妄了些罢?”
戚夫人被燕王后喝斥和瞬间面红过耳。她最忌讳旁人指她戚氏是外生,是野蛮人。她戚氏确为异族,以联姻而进入中原,落地生根。
但是,无论她怎么掩饰、怎么改变,戚夫人身上的血脉总是磨灭不了的,从骨子里渗透着番外人那种粗野与自卑。在宫中也算修炼了几十年了,却总也炼不出燕王后那雍容华贵、母仪天下的气度来。
虽然戚夫人一直与燕王后争斗不断,但她也从心底里佩服艳若桃李、貌若天仙、气度不凡又聪明绝顶的燕王后。
这许多年在她心里的羡慕、忌妒、仇恨、自愧不如、害怕等等各种情绪象蜘蛛网一样总是纠结在一起难以分离。
戚夫人一直害怕她最痛恨的字眼儿在燕王后的口中说出来,这许多年来却一直没发生过,燕王后一直以她完美无暇的笑容、温文尔雅的谈吐笑对她。
积攒了几十年的担忧一朝爆发,当燕王后凌厉的指责她野蛮、粗鄙时,她直觉得脑中气血上涌,仿似被当众剥光了衣物,赤裸裸的在人前示众一般,令她羞愧难当。
这份羞愧和恼怒激起了她的不甘,她一下子便失去了理智和镇定,将所有后果均抛诸脑后,连父兄前几日的千般嘱托与叮咛一下子都忘了个一干二净。她今天一定要任意践踏这个燕王后的骄傲和自尊,让她和她见不得天日的亲生女儿一起死无葬身之地。
戚夫人嘴角向一侧斜挑,目光阴冷而凶悍,眼中血丝尽泛,咬牙切齿地喝道:“滚!通统给本夫人滚出去!”
一众小臣、宫婢以及太医均一溜烟儿的退出去了。
燕王后看着戚夫人从束腰之中取出一个漂亮的锦囊,然后叫住正要退出房外的贴身宫婢莫彩衣,只听戚夫人对莫彩衣吩咐道:“速将此锦囊送至乾坤殿,面呈王上,记住了,一定要面呈王上!若是稍有差池,小心你的狗命!本夫人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一刻钟之内本夫人要王上见到此锦囊,延迟片刻,你便自去浣衣局赎罪吧!”
莫彩衣叩头双手举过头顶恭恭敬敬地接过了锦囊,心道:“净月庵在宫中最偏远的东北方,而乾坤殿在宫中的正南方,两处相隔少说也有十里之遥,除非我肋生双翅,单凭两条腿如何能将这物事在一刻钟之内送到乾坤殿?即便是我到了乾坤殿,王上是否能马上召见也未可知!看来,我是免不了要一下子跌落到人生谷底,到浣衣局去做粗使丫头了!”
莫彩衣想为自己申辩一下,一抬头看见戚夫人那张因气极而变了形的俏脸,吓得没再敢出一声,退了出去。
待莫彩衣领命而去,戚夫人发现,燕王后的四个侍婢郁菲等却一动未动,便似没听到一般,依旧侍立在侧,丝毫不动声色。
戚夫人上前“啪”地抽了郁菲一记耳朵,郁菲的左脸颊立刻印上一个通红的五指印,嫩白的脸蛋儿上刹那红肿起来。
戚夫人冷哼道:“怎么,一个低贱的宫婢竟然敢不听本夫人的命令么?叫你们滚出去,听到没有?滚!”
燕王后也害怕戚夫人口不择言,气急败坏说出灭度庵偷龙换凤之事。那些事可不是能让宫人们听得的。于是,冲郁菲四人扬了一下下颌,递了一个眼神。郁菲会意,眼中含泪,手掌抚着红肿的面颊,委屈的带着其余三人退了出去。
屋内只剩下燕王后、戚夫人和躺在胡床上不醒人事的提扶。
戚夫人似在自言自语又似在说给燕王后听:“哼,野蛮、粗鄙之人!今儿本夫人便叫王后姐姐瞧上一瞧什么叫做野蛮、什么叫做粗鄙!”
燕王后此时根本没有心思看戚夫人发疯,她来到胡床边,用手轻抚着提扶那惨白的小脸儿,十六年前灭度庵发生的一幕幕在脑海里不断的闪现。
戚夫人失了往日的美丽妖娆,变得面目狰狞,将沉香木小玑上的茶碗掀了盖子,从束腰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琉璃瓶来,拔掉塞子,将内中之物全数倾倒在茶水之中,摇匀了。
然后,戚夫人片刻未曾犹豫,大踏步犹如草原上野生野长的孩子,几步便跨到提扶的胡床旁,那份利落任谁看了都得惊讶得合不拢嘴!
这还是王上面前那个美丽温柔的戚夫人么?
戚夫人俯下身子,一手捏着提扶的双颊,一手将早已放了砒霜的茶水倒向提扶的口中。
这砒霜原计划的用法不是这般用的。戚夫人原是准备下了药后,唤来楚玉珠由她亲自喂楚提扶喝下去,如此一来,这招既可借刀杀人,又可栽赃嫁祸。楚提扶楚玉珠姐妹不合任人皆知,楚提扶之死尽可由楚玉珠来偿命,这口黑锅非楚玉珠莫属。
被燕王后激怒的她早忘掉了原本的计划,也将父兄的千叮咛万嘱咐,叫她切不可鲁莽,凡事三思而后行。正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呀!
燕王后几句话便扎在了她心尖儿的最深处,令她恨不能马上置燕王后和这个楚提扶于死地才痛快。
燕王后来不及阻止,砒霜毒液灌进提扶的口中有一大口,燕夫人这才回过神来,急匆匆地猛然一挥手将茶碗打落了。
只听青花瓷茶碗摔在青砖地面上,一声清脆的巨响,才将戚夫人从方才的疯狂中拉回到现实当中来。
燕王后怒目圆睁,大声喝道:“你干什么?你喂她喝的什么?”
戚夫人虽然有些后怕,但随即将心一横,心想左右不过如此,今儿便索性与她一了百了。
谁死谁活,谁输谁赢,认命罢了。遂嘿嘿冷笑,道:“王后姐姐不是笑话我戚氏一族是番外之人、野蛮又低贱的俗物么?俗物能用什么手段,既然想要人命,当然是那个俗得不得了,不能再俗的东西砒霜!”
一边恶狠狠的说话,戚夫人一边将整张脸凑近了燕王后,说到最后一个字,她牛铃般的大眼已然与燕夫人几乎碰在一起。
燕王后着实是讨厌她的粗俗,几十年如一日的讨厌她的矫揉造作,故做清高。当戚夫人凑近她,她便皱眉躲了开去,状似躲避一堆狗屎。
同时钻入燕王后耳鼓的是“砒霜”两个字。她不由得浑身发冷。好似一把利剑从她前胸刺入,刺穿她整个身躯,燕王后感到从未有过的痛,叫她一瞬间体会到了什么才是真正的痛彻心扉。
多年以来,燕王后以为自己已经在这后宫残酷的争斗中练就了铁石心肠。她自以为能将亲生女儿当作筹码换取燕氏一脉的无尚荣耀,她是冷酷无情的。
可是,当今日亲眼目睹提扶,这个她身上掉下来的肉,生命将永久消逝在她眼前。她雪藏已久的母爱如江湖决堤一般喷涌而出,一发不可收拾。
再加上千辛万苦换回来的长公子归嬉被废黜了储君之位,更双目暴盲,成为废人,整日里自暴自弃的借酒浇愁,怎么开导也无济于事。她虽是个意志坚强的女子,但也在现实中来自各方面的危机以及巨大的压力下,举步维艰,不自觉的便心灰气馁起来。
燕王后眼见提扶面色由白转青,由青转紫,再由紫转黑,嘴角、双耳、眼角隐约有黑血在一点点的渗出来。她惨叫一声,伏在提扶身上痛哭失声:“我的儿啊!是母亲亲手葬送了你的性命啊!母亲对不起你,今生今世无以偿还,但愿来生做牛做马,结草衔环赎我今生万死莫赎之罪!”
戚夫人在旁阴恻恻地冷笑,道:“怎么?终于肯承认这个楚提扶是你的亲生之女了么?十六年前在灭度庵我便觉得你行事诡异!总感觉你贼兮兮的!当年我便怀疑你偷换了孩子,怎么就那么巧,你与楚夫人同时生产?偏偏你诞下的是龙子,楚夫人就生了个千金?”
她见燕王后只顾抱住提扶的尸体哭得死去活来,并不理会自己。让她一下子觉得一拳击空,心里空落落的,那股憋了十几年的愤恨非但没发泄出去,反而倒行逆施回击到自己的胸中,那股子难受别提多让人憋屈了!
戚夫人索性一把将燕王后从提扶身上拉起来,硬生生搬着她的脸庞,强迫燕王后与她四目相对。
看着燕王后散乱的眼神,失了神采的容颜,那种与生俱来的仪态万方与母仪天下的气度已不复存在,有的,只是一个失魂落魄,悲痛欲绝,尽失颜色的女子。
戚夫人有着一丝丝的兴奋在心底升起。她终于可以将燕王后的尊贵踩在脚下,肆意的践踏。
戚夫人冲着燕王后一字一顿地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诞下的才是大息国的长公子。而你,你偷龙转凤,以楚府的孩子冒充大息国王室的嫡亲血脉,你就等着吧!等着大息国的明正典刑侍候你,好了的侍候你这个母仪天下,尊贵无比的王后!我的仲昔,只有我的仲昔才是大息国嫡亲的血脉,独一无二,货真价实的长公子!你,燕王后,哦,不,不,不,你再也不能是大息国的王后了,再也不能了!你,你的归嬉,你的提扶都将被带上断头台,你的罪过足以诛连九族。多好的人生结局!再适合你不过了!我,戚氏,注定要取你代之,坐上大息国王后的宝座,我的儿子仲昔注定取代你的归嬉,成为大息国的储君,未来的王上!哈,哈,哈!”
戚夫人越说越畅快淋漓,仿佛十几年的压抑随着这几声爆笑,一下子发泄了出去,舒畅极了!
燕王后虽然被戚夫人硬搬着脸颊,四目相对,但脑中嗡嗡作响,她只看见戚夫人张着血盆大口,在那一张一合的说着什么,却什么也没有听到。目中所及,脑中所想均是她的提扶死了,归嬉废了,她这个王后的宝座坐到头了,燕氏将因她当年犯下的这个不可饶恕的罪过被满门抄斩。这么多年,争来斗去的,到底为了什么?她在一夜间拥有了至高无上的地位与荣耀,又在一夜之间失去了所有。
她想要的,梦寐以求的东西,她得到过吗?拥有过吗?为什么多年来,她在人前高贵美丽不可方物,在夜深人静时却辗转反侧,夜不能眠,食不知味?
她忽然明白,她从来没有真正的快乐过,幸福过!机关算尽太聪明,算来算去不过是天理轮回,都算回到自己头上。燕氏的门楣荣耀,王后的宝座,未来的王上,一切的一切现下似乎都不过尔尔!原来她倾尽了一生所追求的,终究只是一场空罢了!
燕王后脑中闪过换子时的情景,为了封锁消息,她灭了数十人的口,一把大火烧死了多少冤魂?更为了让提扶嫁给归嬉为正室,不惜与兄长合谋在梅雨季节打开信阳城福寿沟的金门,导致信阳城发了一场百年来罕见的洪灾,害得多少人流离失所,多少人家破人亡?
她在心中痛骂自己当真是做孽呀!如今自己亲手葬送了亲生女儿的性命,也葬送了养子的一生。报应,这就是报应!
燕王后痛不欲生,悔恨交加。她看都没看戚夫人一眼,伸手打开戚夫人的双手,径自将提扶抱在怀中,泪水如开闸的洪水,顺颊而下,滴落在提扶的脸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