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第一场雪在云层向地面扬撒。

站在雪中的老郑微微打了个寒颤，抬头望天，只有漫天飞舞的雪花和厚厚的云层。

但老郑知道自己待了四十多年的龙船就在这云天之上。

老郑犹记得自己刚上龙船的时候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

没想到一晃四十多年过去，自己这半辈子时光竟大都是在那龙船上渡过的。

如今年逾六十的老郑虽然职位不高，但资历确实够老。

说起来现任山字旗旗主还是他的后辈，初上船是还得到过老郑的提点。

如今老郑好赖不问也算个“元老”了。

老郑活动了一下酸麻的腿脚，在这破树林里待了半晌，又冷又饿。

唉！到底是老了，想自己刚上船那会，吃饭不知道饱、干活不知道累。

上任蓝船主那会子还活着，对自己也是青睐有加，奈何自己勤奋有余天资不足，到临了也没有什么大的建树。

不过刚上船小半年的那个小丫头也太命好了吧？不仅能被唐元明这样的绝代高手收为首徒，还捎着混了个掌旗的职位，真是干得好不如拜的好。

伸手挠挠花白的头发，又洒视了一圈树林子对面那早已荒废多时的建筑工地。

几栋破败的楼体在漫天的雪花中也仿佛散发着萧瑟的寒意。

紧紧身上的衣服，把怀里那块山字旗令牌拿出来放在手心仔细端详着。

再过两天就要退休了，猛地一下子还真有点舍不得。

不过想想这些年自己那聚少离多的老伴，孝顺的儿子乖巧的孙子，老郑的心头又热乎起来。

这些年积攒的工资津贴，退休的优抚金、养老费算下来也能有不少钱呐！

嗯，等回到家给老大老二把房贷还上，孩子们就不用工作的那么辛苦。

再让老伴偷偷的给二小子多拿个两万块钱，毕竟儿媳妇刚做的手术。

剩下的留下点棺材本，带着老太婆旅旅游，走走比较大的城市。

就去铁岭吧，听听二人转看看赵本山，这辈子就这么地吧……

废弃的工地中突然幽光一闪，打断了老郑的思绪。

老郑把令牌和对自己晚年生活的美好愿景一起揣进怀里，抖擞精神，一步踏进这飞雪之中。

赵冠麟翻身侧滚，堪堪避过那孽兽的利爪，反手一记“掌心雷”！

凭借这瞬间的电光，右手焚骨剑如毒舌吐信刺入孽兽肋下！

紧跟着一扭一搅，刚才还张牙舞爪的孽兽犹如断了线的木偶般轰然倒地，长满獠牙的血盆巨嘴里呼出了最后一口气。

赵冠麟顾不上擦拭脸上的血迹，抓紧时间打坐调息起来，鬼知道这黝黑的地下世界还有多少妖魔鬼怪。

不到二十岁的赵冠麟在世人的眼中可以说就是那种口含金钥匙出生的人。

老爹是福祸阁皖北总阁主赵庭瀚，当代国有道门中领军人物之一。

家世渊博加上自己天资聪颖，还未成年就被人尊称为少阁主，俨然是他爹的钦定接班人。

可是赵冠麟并不想被人贴上世家子弟的标签，亦不想在所谓的官场上和人逢场做戏。

受自己的几位授业恩师影响，身为道门中人，赵冠麟的追求正是那“朝闻道，夕可死矣”。

所以，赵冠麟一边苦研道法仙术，一边在整个皖北的福祸阁分阁中历练。

虽不是正式入籍的道士，但领导的公子来义务干活你好意思拦着？

所以几乎所有的分阁阁主都对这位少阁主欢迎至极。

一来近几十年天下太平都是些小妖小怪，磕碰不着；

二来等日后少阁主接了班，也算混了点交情，何乐不为？

但是此刻的赵冠麟可是老奶奶拄拐棍进煤窑——倒了个大霉。

离宿州城郊大战活菩萨刚刚过去个把月，修养好的赵冠麟本想趁着年末这点时间再出来历练历练。

没想到这次居然是自己的一个大劫！

这荒废的建筑工地下竟被无数孽兽挖出了个四通八达的地下网络。

一进来没走两步就迷了道，找不着来路不说，这底下的孽兽是一头赛一头的难缠。

就刚才费了老鼻子劲才放到的这头“四爪戗尾兽”以前只见过标本，张牙舞爪就挺吓人。

这次见到这会动的活物，尤其刚才差点被一爪子搂开肚皮，这种震撼可更是强烈的多。

上次在宿州虽然既有孽兽王还有万千孽兽，可己方也是高手众多啊。

更别提还有那虎贲军能驭使。

虽然是‘快消品’，可是如果操控得当这些没有感情的克隆人还是很有战斗力的。

远处有几团幽光闪过，赵冠麟顾不得满地腥臭，闪身匍匐在一旁。

没想到居然还有疚灵，对付这些玩意自己专业可不对口，要是有个伏灵师在就好了。

也许是伏灵师和道士共同的祖师爷听到了赵冠麟的祝告，远处几道青光闪过，那几团疚灵霎时间都魂飞魄散去了。

地下通路中又重回黑暗，赵冠麟仍然匍匐在地不敢动弹，黑暗中忽听不远处有人轻声说道：

“凤栖南山，赤水西去地蕴灵。”

赵冠麟心头一喜，忙答道：

“龙腾北海，紫气东来天有道。”

老郑打燃一张灵符，淡淡的冷光清晰了彼此的容貌。

老郑看了一眼对方的法刃，一边心道：

“焚骨剑赵冠麟？想不到这么年轻，果然英雄出少年。”

一边拱手低声说道：

“赵公子，久仰久仰，你父亲赵阁主身体可还安好？。”

赵冠麟暗道一声惭愧，也提剑拱手说道：

“有劳前辈挂念，家父一切都好，多谢前辈相助之恩，还未请教高姓大名。”

“华中龙船秦船主座下山字旗伏灵师郑胜利。”

两人互报了家门，又免不了客套一番。

赵冠麟见面前这位虽然年逾花甲但身手灵力在伏灵师中也称得上一流。

心中更添了三分信心，力邀老郑和自己一起探探这地底的虚实。

老郑年事已高，加上素来办事稳妥，又看今天这些妖孽灵物怪异难缠，本不想淌这滩浑水。

但实在架不住赵公子软磨硬泡，再转念一想今天这些个鬼怪来的蹊跷，趁着机会探探虚实倒也不错。

这赵公子虽是世家子弟但本事也是颇为不弱，有他帮衬也稳妥许多。

两人各怀心事小心翼翼的继续往这地底深处走，一路上虽有妖兽恶灵挡道，却全然敌不过二人联手之力。

赵冠麟艺高胆大，郑胜利老练沉稳，又加上道士和灵师本是同根同源，道术符法上互有增补。

虽然道路越行越深两人的心情却是愈发轻松起来。

焚骨剑在仙力的加持下散发出滚滚热力，将面前那头壮硕孽兽逼退。

赵冠麟奋起神威吐气开声一剑把那孽兽由顶至踵分为两半。

老郑刚想叫一声好，却看到那头孽兽的尸身中腾起几团绿光幻化成骷髅模样，直朝赵家公子扑来。

老郑闪电般伸手入怀，从怀中符袋捻出一张半尺长的灵符。

伏灵师不像道士道法高深仙术奥妙，一身功夫都在这灵符之上。

灵符受了老郑精纯的灵力，在半空中兵解化形成一条九节鞭，鞭梢作矛形，鞭尾牢牢地抓在老郑手中。

说时迟那时快，老郑猛地一抖九节鞭，好似神龙摆尾又像烈蟒横空。

只这一招就把那几团绿色怨灵打的魂飞魄散。

时间、角度、力量、速度全部拿捏的刚刚好，这一下叫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没个二三十年的功夫可使不出来。

“好！”

一声叫好，却是从赵冠麟口中喊出。

果然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华中龙船秦船主威名在外，赵冠麟早听老爹提起过。

今天见到人家手下一名普通伏灵师的手段，才知道盛名之下无虚士的道理。

老郑对自己这招“燕返巢”也是颇为满意。

将那化形的九节鞭缠在臂上，对赵冠麟说道：

“赵公子，今天咱俩也算相见恨晚，这些个妖兽鬼灵祭了公子的法刃也可以说得了造化，我看着地穴里古怪颇多，不如咱们来日邀齐人手再来个一窝端你看可好？”

赵冠麟擦擦前额汗水，心道若不是有这位老灵师相助，恐怕今天是不能全身而退。

心下自是感激，遂从怀里掏出一张蓝色灵符交到老郑手里，笑到：

“今天有幸能得老前辈相助，大恩不言谢，这小小瞬转符虽然没有尊灵师的符法高深，但遇到危险也可保命，请笑纳。”

老郑一把岁数，自是个有见识的人，知道这是道门的宝贝，便也笑道：

“这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我就厚着脸皮收下吧。”

赵冠麟正要再客气两句，突然两人脚下一空，竟是中了不知何人的陷阱。

变生肘擎，两人自空中下落不及反应，“呯”的一声落在实地上。

老郑翻身跃起九节鞭挥舞成圈防敌偷袭，另一只手飞速打燃几张灵符扔向四周探明情况。

那边赵冠麟这才拄剑站起，老郑回头一看，只见赵冠麟左边大腿被一根不知名动物的残骨刺了个对穿，伤口处血流泉涌。

赵冠麟伸手点了腿上的几处穴道止血，咬牙对老郑说：“不碍事，我撑得住。”

两人靠背而立，借助符火的微光打量四周，这里竟是一个好大的地下洞穴。

怕不是有数百米见方，而且周围与之相连的洞窟有十好几眼。

更令人可怖的是二人脚下净是累累白骨，也不知多少生灵命丧于此。

但是更令人绝望的还在后头，从那十几眼洞窟里慢慢传出阵阵躁动的声响。

由远及近渐渐清晰，那是利爪的交错摩擦声和野兽般粗重喘息声的混合体。

一双眼睛、两双眼睛、三双眼睛……

无数双眼睛从四面八方涌进这偌大的地穴中，把老郑和赵冠麟团团围在当中。

马上就要熄灭的符火已照不清万千孽兽的轮廓，只有那些或血红或碧绿的眼睛在不断摧残着中间二人的意志。

老郑已经感受到赵冠麟背后冷汗的气息，不用想自己也是两股战战。

这阵势除了三十五年前和上任船主蓝烟玉在放龙滩见过一次之后这才是第二遭。

不过上次己方也是人多势众啊，这可咋办啊？！

就在老郑搜肠刮肚地想逃生之策的时候，地穴中的情况又出现变化。

一团凄厉如血的红光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孽兽群中。

四周孽兽如畏惧天敌一般往四周推搡躲避，有几头躲避不及甫一接触红光便一头栽倒在地上失去了生机。

那红光吸了几头孽兽的生气似乎还不满足，在空中左右扭动像是一只血红的鼻涕虫，突然发出一阵穿透灵魂的尖啸。

这并不是普通的声音，而是能直击灵体的精神力量。

幸好郑、赵二人多年修行心智坚定，若是普通人着了这一招顷刻间灵魂离体成了这恶灵的食料。

星星点点绿光紫芒再从四周洞窟中涌，全都向那血色红芒飞去。

每吸收一团疚灵，那红芒就胀大一分。

渐渐有了轮廓模模糊糊好像是一个长着尖耳的长发女人的形象。

不过身形却比旁边最大的孽兽还要大上几分。

“咯咯咯咯咯咯……”

如果这是笑声，那绝对是赵冠麟这辈子听过的最渗人的笑声。

好像是粗砂纸打磨锈铁，又像是烂锅铲铲破锅，让人汗毛直立的那种难受。

“啃呐，啃呐，

先啃脖子后啃肩

吃啊，吃啊，

先吃皮肉后吃脸

嚼吧，嚼吧，

嚼完筋骨嚼肠肝。”

不男不女忽人忽鬼的声音传进人的耳朵。

抓挠心肝攥紧脾胃再化成浓浊的汗液从全身的每个毛孔中不顾命地钻出来。

划过眼角流过两腮，带走最后一丝温度和希望。

已经忍受到极限的赵冠麟顾不得腿上的剧痛——和精神的折磨比起来这确实不算什么，一声怒喝：

“呔！！什么妖魔鬼怪故弄玄虚，可敢上前一战！”

这边老郑却已经肝胆俱裂，空中喃喃道：

“千年……煞灵…”

控制不住浑身颤抖的老郑摸出那枚刚才还属于赵冠麟的瞬转符。

这是唯一生的希望，只要些许灵力驱动，就能让二人其中一个逃出生天。

还在等什么？老伴儿孙还在家等着你呢！老郑心中一个声音吼道。

是啊，自己本该去颐养天年，抚儿弄孙，安享晚年的吗？还在等什么呢？

手指已经按在灵符的符印之上，快啊，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前辈快走，这里有我”

听见这句话老郑猛地一抬头，看见在妖异红光下站在自己前面持剑而立的赵冠麟。

那个背影、这句话，三十五年前也有人对自己说过

“你们快走，这里有我！”

当年蓝船主也如是这般少年英雄，面对万千强敌持剑而立。

呵呵，最讨厌你们这些世家子弟逞的什么英雄。

老郑抬手，连同那蓝色灵符一起拍在赵冠麟肩头。

看着他惊讶的脸庞，小子，你还没我小儿子大吧，所以，给老子好好活下去吧！

这次，这里有我！

灵力发动，蓝光闪耀，只用了一个瞬间赵冠麟就消失在原地，只留下点点荧光飘散。

这时隐藏在孽兽煞灵后的操控者也露出了本来面目

“呦呵，马上进棺材了还逞英雄，你当真不怕死？”

老郑一抖九节鞭，九节合一化鞭为枪，双手持枪横在当胸。

双目神威湛湛，凛然说道：“山字旗下，哪来贪生怕死之徒！”

“好好好！”

操控者抚掌笑到，语气中满是嘲讽。

“看你这伏灵师能嚣张到几时，就让你在这盅兽场中和我的宠物们玩个尽兴，祝你愉快！”

一声呼哨，那煞灵和万千孽兽如潮水般向前涌去，顷刻间淹没了最后一缕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