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悠小心翼翼地把V的小腿微微抬起,放好。然后钻出曼德拉出租车,发现已经来到了摩天大楼楼下,冰棍状的大楼直冲云霄。
嘈杂吵闹的声音中,他有些恍惚,自己真的来到了全新美州最烂城市夜之城吗?但当他看向天空,这一丝幻想被粉碎,只留下怅然若失的自己。
在夜之城,抬头是无尽压抑的钢铁丛林,仅剩一点点天空也亮不过都市霓虹。
这大楼就是最好的例子,在寸土寸金的拥挤都市中,巨型企业甚至向天空谋取更多空间,投下巨大的阴影。安悠甚至在这里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星空。
这些大楼是第四次企业战争之后,为了应对大量难民流离失所,所建立的一种廉价解决方案。当时的夜之城荒芜一片结合夜之城一切只为了钱的疯狂市场环境,不少超级摩天大楼直接悬在已有建筑上,丝毫没考虑后期的维护压力和居住舒适度。导致出现了冰棍状的诡异外形。
在寰宇航空研究中心的规规整整的宿舍,可是能看见完整的星空,在安悠居住的高层阳台,甚至能看到远处的发射站,他经常和青梅在阳台看星空。
可V这么拼,居住的地方看不到一点星空,这种地方很难说是平民窟还是贫民窟。毕竟新美洲现在是以廉价但经过训练的劳动力为核心的地区。
他轻轻地拉起V,让她靠在他的身上,然后扶着她走向电梯:“马上就到家了,V。”
刚来到楼下,他条件反射般地从摄像头开始,黑进了整个大楼的系统,操纵电梯下来迎接他们。周围的人对他们这对组合也没有任何好奇,看来夜之城街头的醉酒者不差V一个。
电梯很快就到了,它相当的破旧,部分悬挂在已有建筑上,折叠门早已布满锈迹,如同一个废弃已久的生锈铁笼。
V有些意识模糊,被他带领着,缓步走到了电梯里。她靠在安悠身上,听着后面奇奇怪怪的广告,“急速贷,您的第二个钱包,年利率低至百分之三十一点一!”。
她喃喃说到:“好吵啊。。。悠(U)。”话音未落,武侍乐队的‘反叛之路’直接在电梯里轰鸣而起,激烈的节拍伴随着魔幻的电音,令人热血澎湃。
“大晚上你这不扰民吗?”V精神了一点,晕乎乎地笑了起来,她没想到安悠竟然还听这个。
“你说的对,V。”安悠点点头,他向来知错就改,电梯里响起了悠扬的‘永不消逝’。同为武侍乐队的单曲,这首歌却与‘反叛之路’截然不同,依旧紧凑的节拍伴随着如同挣扎般的压抑怒吼,叙说着在绝望中痛苦的无力挣扎和对美丽事物消逝的留恋,“但美丽的事物,永远不会消逝,永远不会消逝。。。”
“这首如何,我还挺喜欢的。”安悠想了一下,看向靠在他身上的V:“武侍乐队就没两首不叫叫跳跳闹闹的歌。大晚上听确实挺吵的,但要是在加班时,就另当别论。”
“再换一首。”V还是不太满意,她迷蒙的双眼看着旁边的安悠,电梯外的明亮的灯光闪过,在他脸上折射出梦幻般的光彩,希望这首歌唱的是真的吧。
“叮!”电梯已经到了七楼,安悠取消了对电梯的控制,无聊的广告声再次响起:“平价火力,持枪不是富人特有的权利!”。
V挣开安悠,扶着墙,掏出门卡刷卡进屋。
她突然好像想起了什么,摇摇晃晃地转身拿着卡在安悠的额头上贴了一下。
“你干嘛,V?”安悠有些疑惑,V这是拿自己当门禁卡机了吗?看来V的酒量也不太行,有些迷糊了。
V露出了憨笑,舌头开始打结:“我知道你能黑入我的房间,我现在提前刷卡,你就不是黑进来了。”
‘我不好说,我觉得直接找你要门卡就行了。’安悠想着,不过他无意与V争辩:“好的好的,先进房间吧,V。”
这个房间并不大,里面的东西也不多,更说不上整洁,但却是不乏温暖。
地上铺着廉价的黑色六角橡胶地砖,这东西很容易坏,V房间里一些地砖已经翘起来了,导致地面并不平整。房间高度也相当不足,虽然没有低到无法站起,但安悠还是觉得这十分压抑。
进门正前方就是一个小小的下沉式客厅,墙上贴着各色海报,花花绿绿的,最中间的是武侍乐队的海报。
V应该很喜欢喝啤酒,她客厅里中最大的桌子就是一条类似酒吧的长条桌子。上面还摆着三瓶四罐开封过的啤酒,安悠用星启芯片扫过,差不多都喝完了。
安悠暗暗记下:“爱好:生存(美食,啤酒)”
桌子上没有任何有价值的摆件,只有一台红色的收音机,和一台小风扇。沙发也做成了类似酒吧的样子,上面堆满了深色调的抱枕和衣物,或许是希望能靠这个掩盖这超级摩天大楼客厅中心强制安装的立体广告机。
这房间里最贵的电器,就是这个立体广告机。它不仅自带立体投影,还有立体环绕音响系统,相对于室内其他老旧的系统,这玩意是唯一跟的上时代的产品。
不过它24小时不知疲倦地大声播放着广告,还无法取消或者减小声音,忠实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扰人清梦。
安悠有些无奈,这就是资本世界,广告比舒适度重要,比人性重要,一切向钱看。他来夜之城两天,已经模糊感受到了金钱在这里的地位。
‘还是把她房间决定权交给她吧。’安悠心想,黑进了这个房间的系统,却发现立体广告机竟然是独立系统。甚至有独立防火墙。
这让他哭笑不得,只能再黑入独立系统。在一阵波动后,上面不再播放广告,随后他分给了V控制权限。
“你还想看什么电视节目吗?”安悠问道。
“不,我只想睡觉。。。我好困。。。悠(U)。”安悠扶着V,她摇摇晃晃地走向左侧,坐在了左边尽头窗户旁边的床上。
虽然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但胶囊状的床空间相当狭小,只容许一个人伸展空间。如果住户高一些,在床上甚至不能伸直手臂。
安悠操纵房间的灯光暗下来后,看着V静静地抱着抱枕睡着了,再帮她盖好薄薄的单子。
为了了解这个房间,安悠站起身来,扫过房间右侧,有个暗门,可能是V的储藏室或者武器间吧,这时候就不要管它了。
想起了今天的飙车大戏,安悠决定照顾自家生意。眼中亮光闪过,账户中瞬间两万六千流动了出去,只剩下一万了。还有一万三的应急账户,不能动。
加急订单,预计明天就能送到。
房间左侧,进门就是一张简单的书桌,由廉价的合成木组成,上面摆着一台电脑。型号已经相当老旧了,他并不觉得这电脑能有什么价值。
但他还是习惯性地想起,自己还没有给V升级个人防火墙,明天的清单又多了一项。
他启动星启芯片,逐渐这个房间内的信息流动管线再次出现在他的眼前。真是老旧到原始的网络,他心里想到。他走到电脑的网络接口前,在这个房间装上了独立防火墙,并且把整个房间信息隐藏起来。
书桌旁边到就是卫生间,独立卫浴,安悠有些吃惊,他本来以为这会是公用卫生间来着。比最糟糕的结果好一些。
而V所沉睡的胶囊睡眠仓相当地节省空间,把衣柜和床二合一,这世界的蚁巢就是以这种胶囊睡眠仓为基础单位。无数的工蚁从这里出发,消逝在这世界中。
‘好了,观察结束了,该一个人静一静了。今晚喝了酒,我感觉自己不太对劲。’,他这样想着,坐在房间的客厅椅子上,看向立体广告机,不,现在是他的电视机了。
在一阵波动后,立体广告机投射出了安悠当年在发射场拍摄的太空站凌霄宫的影像。
巨大的太空站转动着旋臂,缓缓地围绕蔚蓝的地球旋转,由于真空环境,没有一丝声音。
这是他在爷爷指导下,第一个全程跟进的项目,也是跨时代的第一个超大型全生态太空站。对安悠而言,它是所有亲人倾注心血铸成的奇迹。
每当他独处的时候,他总是放这段影像来陪伴自己,仿佛和亲人在一起,全力追逐梦想的时光就在昨天。
它规整无比,却暗合自然美学的结构,是由爷爷开创性设计的模块化太空站结构。它允许这个太空站宛如活体般,不断更新拓展,理论上可以持续运作到下一代技术的出现。
为了支撑外太空中人类的脆弱躯壳,前往环境恶劣的太空,外祖父开发出难以被归为‘科学’的义体和植入物,并将其化为了与太空恶劣环境搏斗的武器与铠甲。
父亲安维生主导的重力系统,已经走到了世界的极限,凌霄宫重力感几乎与地面无异。母亲主导人工智能体的建设,全智能的环境维护,生态管理,减少了大量劳动力需求,能更专注探索宇宙。
而他还记得那群来自新美洲军用科技,或欧若联合的科学泰斗们,叹息般简短评价:太空诺亚方舟。
这新时代的项目的完成,打破了寰宇和欧若联合间在航空方面的动态竞争平衡。天秤倾斜之下,引发了欧若联合下属的航空分公司‘轨道航空’,进入了破产流程,股市动荡一年有余。但对寰宇集团来说,它的存在并不是为了逃避,更不是为了地上的斗争。而是为了从天空观测地球上的变化,预测灾难,帮助这世界更好的生存。
安悠看着这段影像,寂寞的感觉猛然袭来,他感觉自己就在远离地球的太空站上,全身失去了重力的束缚,无比的孤独。
‘呵,也差不多,它现在也是太空中的无数碎片,孤独地漂浮在宇宙中。’安悠嘴角微微扬起,却充满了苦涩。方舟最终还是化为了碎片,只留下了无尽的债务。
他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否安在,不知道自己病魔缠身的青梅,没了他是否能撑下去,也不知道远方的亲人是否能从这场公司斗争中活下来。
自己现在唯一知道的信息就是,黑墙外旧网中的导师,他还在痛苦中继续他对恶意人工智能体的永恒追猎。而自己却无能为力,帮不到他们,什么也做不了。
安悠放松身体,靠在坚硬的沙发上,仰头看着低沉的天花板,逼迫自己不要再想了。不过父母青梅的面庞还是无法抑制地涌上心头,带来一阵又一阵的悸动。他握紧了拳头,多么想不顾一切,联系自己的亲人。
但安悠很清楚,这世界的互联网‘旧网’,因为无良导师,早已经陷落。如果他想联系家人,就要进行远程通信,穿过黑墙。这样必须冒着被网络监察追踪到的风险,很有可能把他们也置于更危险的环境中。
他可不信这种寰宇和荒坂可能直接对上的公司斗争,欧若联合下属的网络监察组织会置身事外,而不是监听两者的网络以获取利益,更何况,欧若联合和寰宇也有旧仇。
像他和父母这种漩涡中心的人物,更是重点中的重点。而他现在什么隐蔽设备也没有,连合格的黑客仓也没有,‘解码者’穿过黑墙必然带来漏洞。
一旦暴露,就如同荒野中的夜之城一般明亮显眼,欧若联合的网络监察组织的特工会在楼下排成长龙找他现实中的住址,以物理消灭他.。
安悠很明白,网络监察组织虽然明面上是中立,为了守护人类而抵抗黑墙外旧网中那些恶意人工智能体,这不假。但其实他们也是为了能掌控剩下的网络,找一个好理由,让他们在网络搜查中占据大义的高地。
公司的肮脏网络他们不敢管,明面上的旧网络却要求完全透明,对每一个人进行暴力搜查,多么不公平。但凡当初他们留下一丝回旋余地,无良导师也不会引发网络的‘诸神黄昏’,亲手毁掉自己心爱的旧网,引发旧网陷落。
‘只能说还好导师也没找到父母信息吧,这说明最起码敌人还没从明面上尝试对身在康陶航空航天研究中心的父母下死手,用暗杀爆破突袭等明显的暴力手段。’安悠心想,他用这样的方法安慰自己。
但现在的他一想到自己无法进一步做任何事情,阻止不了即将发生的悲剧,无尽的悔恨如同这漫漫黑夜般吞噬了他。
自己作为卷心菜卷了那么多年,却帮不到自己的亲人,拯救不了自己的青梅,这无聊的过去有什么价值?这和上一世一样的循环有什么意义?
早知道不卷了,干嘛要卷?卷到最后还是孤身一人,到头来还是什么也没做到。
‘还不如当个纨绔呢,吃喝玩乐混一天是一天。’他自嘲地想着。
早知道多陪陪父母了,多陪他们工作,多陪他们上下班,再多参加酒会浪荡一番;
或者多陪陪病魔缠身的青梅,陪她再多做一点项目,万一她那些纳米项目真的能治好她自己了呢;
实在不行给混蛋导师修复意识或者一起去追猎恶意人工智能体。怎么不比现在强?
这种失去却无法追回的感觉让他如此无助,他觉得周围的黑暗犹如泥潭,把他沉入,他连呼吸也做不到,只能蜷缩在沙发上抱住自己。
安悠倒在沙发上,正好看到了熟睡的V。她做了一个美梦,露出天真而可爱的笑颜,而不再是那种自暴自弃般的紧张感。
‘呵,我或许能拯救她,或许吧。我现在可真什么也没有了,几天前我还是塔里的公司人,现在也是夜之城底层人士了。’安悠在黯淡的灯光下发出低沉的惨笑,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
V还是平稳地睡着,好像没有被安悠吵醒。安悠终于下定了决心。放下自己的好高骛远,摆脱过去的幻影,尝试拯救自己身边的人。最起码不要让她也化为幻影。
外面的霓虹灯照在V的脸上,她依旧在美好梦境中,只是脸色有些绯红。安悠看着她,在直面自己的内心,面对那个欺骗青梅,对她许下永不能实现誓言的自己;面对那个卷的越多反而越痛苦的自己面对那个卷了这么久,却最终谁也没能拯救的自己。
今晚那半杯烈酒确实让他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
最后他瘫坐在沙发里,强行放松自己的身躯,灵魂被抽离躯体,喃喃自语道:“V,这些话,我只敢悄悄在你熟睡后轻轻地说,不敢让你听到,不敢让自己的亲人听到。
我知道这个赛博世界真的很黑暗,巨型公司压迫世界,极度内卷的平民已经完全丧失了存在的意义;恶意人工智能不断攻击人类网络,一旦导师彻底分裂,他们将让所有网络返回历史;气候还在不断变极端,下世纪内就会不再适合人类居住。
可,可我却无力改变。”
安悠痛苦地通过狭小的窗户,望着窗外被霓虹灯点亮的夜之城,却看不到一颗星星,望不到一点希望。只能沉浸在深邃冰冷的黑暗深渊中。
“小的时候,我曾经以为自己是公司高层出身,只要没日没夜地卷下去,总有一天可以帮助亲人,从这该死的世界中拯救他们,一起平平安安地活到退休。每当我想要放弃,我总会觉得我再卷一些,再多工作一会,是不是就能做到了。
但伴随着我的长大,这梦想如同沙子,我攥的越紧,它们越从我指缝中加速溜走,最后什么也不剩下。只留下不敢面对现实的自己。
我学了那么久的技术,却帮不了我的父母远离这尘世喧嚣,我们倾尽一切完成的太空站凌霄宫,也化为这世界上昂贵的烟火,现在债台高筑;
我奋斗了那么久,最后还是只能骗我的青梅,约定说不会让对方孤独一生,可我清楚自己时间不多了。我多希望自己能忘记她当时和我许愿拉钩时,眼中闪耀的光彩,可每当我头脑濒临过载的时候,我总是想起她对我那留恋的眼神。
我在旧网中猎杀的恶意人工智能体越多,就越明白自己的‘解码者’,只是让导师继续在撕心裂肺的痛苦中苟延残喘。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在不断的分裂崩溃中,继续不可能完成的无尽狩猎,走向注定的消亡;
我接到了荒坂株式会社的合同,太空站搭好了,只等我来按下发射按钮。我以为我可以承担,再次面对自己注定的命运了。但我,我却喝着小可可乐唱着歌,突然就被人给劫了!”
安悠笑了起来,宛如小丑,在嘲笑着自己的愤怒,嘲笑着自己的挣扎。
“真是天大的笑话!我只想活到退休,就这么难吗?!
我已经否定过往的毕生所学一次,现在难道还要告诉自己,过去的二十年不过是虚妄吗?!
我自欺欺人想着拯救,却连自己也救赎不了!我一意孤行来到夜之城,只会拖累我的父母和青梅!
我出身这么好的家境,卷了这么多年,却什么也做不到!谁也帮不了!
我越努力,就越发现自己的无能为力,只能窝在这里,和软弱的废物一样抱怨!连心声都不敢被亲人听见!
更何况,现在的我,什么都没了。寰宇大撤退,我孤立无援。没有黑客仓,没有魔偶程序,什么也没有。只剩下不能接受普通义体改造的身体,随时可能烧坏的脑子和无尽的风险。”他抱着头,声音彻底低沉了下去。
不过看着眼前的V,他缓缓坐正,低下了头,紧盯着似乎在沉睡中的V。
他冷清的侧脸在外面霓虹灯的照射下,如同永恒不变的大理石,泛着幽幽的冷光:“V,我多担心自己,还会再次说出无法实现的诺言。
但我还是想拯救你,从夜之城这个吃人的沼泽中把你拉出来。这只是我的一己私欲,与你无关。
晚安,V,祝你一夜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