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厨什么都有。
顾无愁听过、想过的,应有尽有,无论生熟冷热。
乌鸦叼着白瓷盘,盘里装着肉,背上驮着一杯热羊奶,满不情愿地从后厨飞出来,嘴里还是嘟囔着“饿死鬼,没出息”之类的话。
顾无愁权当听不见,自顾自地夹起块牛肉往嘴里送。
许是多年不用筷,动作生疏了些,看着像手脚不利索的老头。
他仔细咀嚼,感受难得的美味,过了蛮久才肯咽下去。
随即又似不上心一般,边低头盯着那热羊奶,边朝乌鸦问道:“我的寿命还剩九天,是不是?”
乌鸦心想总算问到关键上,在蜡烛旁跳来跳去,回答道:“是!”
顾无愁道:“有没有延长寿命的办法?”
好不容易过上无忧的生活,虽说现在死了也够满足,可人总是贪心的。
顾无愁已多年未尝过贪心的味道,自然是忍不住想多活一段时间。
乌鸦用嘶哑的声音回答道:“当然有!”
顾无愁捧起热羊奶,咕咚咕咚地喝了三大口,然后用手指擦去嘴唇上的残液,又舔了两下。
大抵是吃饱喝足,他总算愿意正眼看向乌鸦。
“说说。”
乌鸦此时才发现,顾无愁似乎是个话不多的人。
它倒是很喜欢惜字如金的人,毕竟那样的人对话起来不麻烦。
乌鸦嘎嘎叫唤两声,接着换成人类的语言,吐出两个尖锐的字。
“当票!”
顾无愁听到这两个字,挑了挑眉头。
他转头看向货物间的木门,想起里面的漆黑与木柜抽屉。
方才查货时,顾无愁对当票上的文字无师自通,固然神奇,却仍有一件事他没能弄清楚。
那就是当票上的典当额度。
依常理而言,典当货铺常常收物换金,故而当票上的额度该写明多少白银黄金。
偏偏无愁当铺的当票上,合款皆是以年为单位。
这意味着什么?
“当票的赚头是利息,再不然就是绝当货物的转售拍卖,后者大多是添头,前者才是重头。”
顾无愁盯着半空的热羊奶,眯起眼,心想原来是这么回事。
无愁当铺放款放的不是金银珠宝,而是寿命。
修仙者,求长生也。
故而寿元常是问题所在,若能以宝物换取寿元,相信不少人愿意割肉。
货物间大量囤积的宝物就是证据。
试问谁人不想长生?
哪怕是从前的顾无愁,时不时也会躲在桥底,看着水上倒映的明月,幻想自己有朝一日能长生不老,亘古永存。
如此想来。
无愁当铺放款寿元,那么返还回来的利息,应当也是寿元。
“靠利息续命?”顾无愁放下筷子,向乌鸦求证。
乌鸦靠近烛火,慵懒地眯起眼,点了点头。
顾无愁道:“这么说,我想活命,还得去收利息。”
乌鸦道:“是。”
顾无愁道:“我见当票上多以百年为底款,月份为期限,利息多少?”
乌鸦道:“两成!”
顾无愁道:“一年?”
乌鸦道:“一月!”
一个月就要两成利息?
妥妥高利贷。
等等。
顾无愁稍作计算,有些惊讶:“譬如一人典当宝物,换来百年寿命,期限一个月,那一个月后归还,利息岂不是二十年?”
这寿元若是能直接加在他身上,岂不是能让他凭空多活二十年?
乌鸦似乎看出顾无愁的心思,道:“视情况而定。”
顾无愁道:“什么意思?”
乌鸦歪了歪脑袋,想了想,没想明白怎么回答。
便在此时,账本突然自主翻动,写下一句——
【寿元尚有精纯粗糙之分,鸟兽之寿元与人之寿元不可相提并论】
顾无愁道:“鸟也能来典当?”
乌鸦听见这话,腾开翅膀,几片黑羽扑在顾无愁脸上。
它嘎嘎叫唤两声,用以表达不满。
顾无愁没理它,继续朝账本发问:“能不能举个例子?”
【凡胎寿元,十年换一日】
【鸟兽野狗之流,十年换半日】
【修者寿元,最低五年换一日,最高一年换一日】
前两列暂且不论。
修者想必是指修仙者,最低的修士五年寿元可换顾无愁一日寿元。
以先前例子来计算,利息为二十年的话……
“才四天?”
顾无愁眉头紧蹙,心想这条件略显苛刻。
放款一月才能收回四天利息,这是要他广撒网多捞鱼,还是要他拉高放款,一次放他个千年万年?
亦或者专挑拥有最精纯寿元之人下手?
有些麻烦。
需要斟酌。
……
……
屋外月色渐散。
阴云遮蔽,大暗黑天。
屋内烛火尚明,顾无愁独坐柜台,沉默良久。
乌鸦不说话,单盯着顾无愁,看不腻似的。
顾无愁花了些功夫理清楚思路,旋即朝乌鸦问道:“附近可有村庄?”
乌鸦回答道:“方圆三十里,不存人迹!”
顾无愁愣了愣。
方圆三十里渺无人烟,他上哪里找客人?
难道光留在这儿,等上个几天,客人就会自动送上门来?
而且就算此时找到客人,也需一个月后才能收回利息。
怎么办?
他转念想到此方寰宇是修仙世界,又问道:“还在典当期限的当票有几张?”
乌鸦突然发出尖锐的叫声,听着似是在狂笑:“没有!一张都没有!”
挺好。
顾无愁算是听出来了,乌鸦这笑声的意思很明确——
等死吧你!
可他绝不能干干等死的。
顾无愁把那半杯尚温的羊奶喝尽,又狼吞虎咽似的把牛肉塞进嘴里,接着把盘子杯子一块撂下,腾然起身。
他总要做点什么。
或许去外面看看能有所收获……最起码要先找个客人。
就在顾无愁琢磨着自己能走多远时,乌鸦突然抬起头,盯着天花板,一动不动。
天花板上有什么?
顾无愁顺势仰头,盯着积灰的房梁,心头忽然萌生出一股预感。
天可能要塌了。
……
……
“就这里?”
月下。
云上。
两抹银白穿梭高天之间。
此间剑锋如鸟喙,啄破空障,如迅雷般前进,速度之快,把明媚月色都远远甩开,只留下两道狭长纤细的雪白气流,好似飘带。
两名修行者足下踏着飞剑,其中一人肩上扛着一生死未卜、体态瘦削的老人。
其中一人低头俯瞰,说道:“依门主吩咐,丢在这里最好。”
那扛着老人的修士犹豫半晌,点点头。
另一人看出同伴的心思,劝慰道:“这不是我们的错。”
“可他毕竟是……”
“好了。”
那人打断同伴的话:“我们无非是奉命行事,切忌胡思乱想。”
“是……师兄。”
夜色里再无对话。
两人足下飞剑不曾停留,笔直地掠过这片死寂之地。
而在某个下定决心的瞬间,那人把肩上扛着的老人丢了下去。
千丈高空,一坠而落。
下场如何,不言自明。
“唉——”
那人不愿多看半眼,挪开目光,长叹一声。
师兄朝他摇了摇头,劝他不要多想,回去后盘坐静心,莫要让此事扰了修行。
师弟轻轻嗯了一声,随师兄一齐御剑而归。
……
……
一声闷响。
几片尘土。
一道影子急速坠下,天花板被砸出个窟窿。
顾无愁不知为何,心中早有预感,只是稍有惊讶,没有被吓一跳。
乌鸦更是早早躲去一旁,不愿让翅膀惹上尘埃。
待到飞灰散去,顾无愁凑近去瞧了两眼,心想惨不忍睹这四个字应当是为此情此景量身定做的。
他又抬头,发现天花板已自动复原,别说窟窿,半个针孔都见不着。
有些神奇,但在这家当铺里,倒也正常。
顾无愁低头又多瞧了两眼,朝乌鸦问道:“死了没?”
乌鸦满怀期待地飞了过来,盯着看了几息,接着失望地低下了头。
乌鸦垂头丧气,顾无愁倒是眼睛一亮。
活人岂不就是潜在客户?
他连忙上前把老人扶了起来,发现对方虽然模样狼狈,甚至堪称惨烈,但确实尚存一口活气。
且老人周身隐有微弱的蓝光闪烁,连绵成编织的丝线,快速缝补伤口。
就是可惜了些,天上掉下的不是林妹妹,而是个快死的老头。
顾无愁顺着蓝光诞生的地方看去,发现光芒来自于老人掌中死死攥着的一块令牌。
令牌上用端正大体的字刻着它的来历。
【清幽门】
顾无愁刚想触碰,查探一二,忽听耳边传来一声闷哼。
老人口吐鲜血,接连咳嗽数声,随即缓缓睁开眼睛。
他只瞧了顾无愁一眼,双目骤然圆瞪,瞳中浮出惊色,饶是咽喉嘶哑声音虚弱,仍是忍不住破口而出一句——
“你是……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