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好问题。
顾无愁先前也朝乌鸦问过这个问题。
——你是什么东西?
乌鸦当时的回答很简单,还很粗暴——我是你爹!
顾无愁总不能这样回答他的第一个客人。
于是他试着挤出一个微笑。
“我是这家当铺的掌柜。”
……
……
老人姓王,自称王老汉。
具体名字他不说,顾无愁也就不问。
老汉被那枚令牌救了一命,花了点时间去客房梳理,再走下楼时,虽说发丝脏乱,衣衫褴褛,模样依旧沧桑狼狈,但总比先前看起来更像个活人。
兴许是命保了下来,但伤势尚重,他走起路来一瘸一拐,随时都可能给自己摔个狠的。
顾无愁生怕他把自己活活摔死,挑了距楼梯最近的一张桌子,免得他多走,还客气地请老汉坐下。
他顺带还让乌鸦从后厨找了些吃喝过来。
“多谢。”
王老汉落座后,瞧了桌上的食物两眼,没有动筷。
顾无愁看出他习惯性的谨慎,自己先吃了起来,表示这餐食物没有危害。
王老汉却还是不动。
顾无愁以为是老汉生性多疑,殊不知在老汉眼中,一切都已变了样。
老汉看不清顾无愁。
说的看不清,不是说容貌难以看得清楚,而是在老汉眼中,顾无愁甚至不能被称之为人形。
他只看到一团漆黑。
黑色的影子操动着形状扭曲的肢体,不紧不慢地把桌上的饭菜清扫干净。
老汉甚至分辨不出对方的鼻子和嘴巴在哪儿,只隐约看到一双眼睛。
他只觉得自己好似在和游魂野鬼坐在一起吃饭。
提到野鬼,老汉忽然想起,四年前在下元界东南角的深山群中走出了一位死巫。
死巫杀人取血,收魂炼傀,屠尽三城四宗,惹得下元界东南三州遍地狼藉。
且传闻死巫从未真正现于人前,只有流言传闻说死巫早已遁出俗世之外,与羽化升仙者背道而驰,走的是一条幽冥之路,故其形体混沌无常,妖异恐怖。
念及此时,老汉额头淌汗,目光微沉,心中已做好自裁的打算。
人可以死,却不能死后为虎作伥。
良久。
老汉抬头看向那双混沌里的眼睛,说道:“你若想杀我炼傀,我不会让你得偿所愿。”
顾无愁愣了愣,然后意识到老汉有所误会。
他默默放下筷子:“我没这个想法。”
老汉盯着他:“你没有?”
顾无愁道:“我如果想动你,你刚掉下来我就应该动手。”
老汉想了想,觉得有点道理。
顾无愁又道:“而且我说了我是掌柜。”
老汉问道:“什么的掌柜?”
顾无愁道:“当铺的。”
“当铺?”老汉环顾四周,透过窗看见屋外的墓碑,笑了笑,“哪里会有当铺开在这种地方?”
顾无愁叹气道:“说得很对,我也觉得不该开在这里。”
王老汉沉默片刻,觉得有些口渴,下意识要伸手去拿旁边的水杯,又心存顾虑,把手收了回来。
“里面是酒。”
顾无愁问道:“你喝不喝酒?”
王老汉问道:“什么酒?”
顾无愁道:“你自己尝了就知道。”
王老汉嗤笑一声,心说你要我尝难道我就要尝?
顾无愁似乎看出王老汉的心思,默默放下筷子,道:“你就算不尝,也可以闻一下。”
王老汉半眯起眼,心想这世上似乎没有什么毒溶进酒里,别人闻一下就会中招的。
他半信半疑地凑上前去,小心翼翼地闻了一下。
只一瞬。
一股从未体会过的浓烈气味扑鼻而来,虽然比寻常的酒味要重要烈,甚至有几分刺激过头,但还是令他这老酒鬼顿时精神振奋。
他险些就要举杯品尝,可还是忍住不动。
顾无愁在此时长叹口气,抢过老汉手边的酒,直接喝了一口。
他还故意发出清晰的吞咽声,让老汉确信自己真的喝了,而不是含在嘴里。
随后他又把剩下的半杯酒递给老汉,意思已再明确不过。
此酒无毒,信不信由你。
老汉低头看着那杯酒,迟疑很长时间。
他如今口干舌燥,饥火烧肠,伤势又未愈……
如果横竖是个死,为何不干一杯再上路?
他盯着顾无愁看了会儿,然后狠下心,举起这杯酒。
酒水入喉,热烈似火,烧灼他肚子里的忿忿与苦涩。
这一口酒下肚,老汉只觉世界顿时天旋地转,那股醇香直窜天灵,令他整个的意识都变得模糊不清。
王老汉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这纵横多年的老酒鬼,竟有朝一日会被一口灌嘴。
他双颊通红,醉醺醺地问道:“这是什么酒……?”
顾无愁淡笑道:“生命之水,朋友。”
老汉毕竟是修士,这口烈酒闷进肚里,竟只是迷糊了几息,接着就竖起大拇指。
意思很明确——
这酒,够劲。
……
……
人一喝醉,能把路口的石墩子当娘。
所以他们一直喝,一直吃,根本不停。
好像他们从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突然变成了多年未见的老友。
酒实在是再神奇不过的东西,既能让人发疯,也能让人清醒。
直到第二天的月亮升起,老汉盯着月亮看了半天,突然把酒就给放了下来,整个人也似刚醒酒般,怅然若失地发着呆。
顾无愁问他怎么了。
老汉哽咽了一会儿,然后叨咕了句:“这月亮圆得像我夫人的屁股。”
顾无愁心想这比喻还挺新奇。
他见老汉双眼通红,不知在想什么心事,便知时机已至。
像老汉这样的人,必定遭过什么苦难。
作为同样经历过苦难的人,顾无愁相信老汉若是能看到转机,就一定不会放弃。
所以他灌嘴老汉,逼老汉吐露心声,再一步步对这迷途之人加以引导。
幸好。
老汉虽是修士,但不至于千杯不醉,这一口生命之水还是干晕了他。
于是,顾无愁趁机问道:“你为什么会从天上掉下来?”
老汉回头瞪了顾无愁一眼,“你觉得我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顾无愁道:“难道不是?”
老汉怒道:“老子是被人丢下来的!”
顾无愁想了想,觉得这两件事只是说法不同,本质没差。
但他实在懒得为一个喝醉的酒鬼纠正词句,继续问道:“那你为什么会被丢下来?”
老汉忽然把头低了下来,声音也细微了几分:“因为我该死。”
顾无愁看着他:“但你还没死,还在这里喝酒。”
老汉没有回话。
他又开了一壶酒,屈指一弹,酒塞子便如弹丸般飞了出去,嵌进当铺的墙里,接着又被自主复原的墙硬生生挤了出来。
咕咚咕咚——
老汉喝酒的姿态越来越豪迈,起初是对着壶口吹,现在直接提起酒壶,凌空往嘴里倒。
偏偏他的准头极差,这酒一半喂进了嘴,另一半则顺着衣领湿透他的胸口,喂给了他的胸腹肚子。
老汉打了个长长的酒嗝,满面通红,迷迷糊糊地说道:“我没死,但和死了没差。”
“怎么说?”
“如果你有个儿子,那兔崽子不仅不孝顺你,还趁着你外出把你的东西占了,甚至在你回来之后,把你一脚踹出大门,你会不会生气?”
顾无愁听完,点点头:“我会,而且这事我经历过。”
老汉眨了眨眼,语气里满是惊喜:“你也有个不孝子?”
“没有。”顾无愁摇头否认,“但我以前偷大饼给我弟吃,结果这小子拿去孝敬别家的地头,成了别家的人,还把我从那条街赶了出去。”
老汉愣住:“地头?”
顾无愁解释道:“一般是老乞丐。”
老汉眯起眼:“但你归根结底只是被偷了块大饼,跟我这事不一样。”
“一样的。”
顾无愁说道:“都是很让人生气的事。”
老汉突然笑了两声,笑声里满是讽刺:“但你一定不如我生气。”
顾无愁道:“哦?”
老汉哂笑道;“因为我后来才知道,我养了三十年的儿子也不是我亲生的。”
顾无愁道:“哦。”
老汉又补充了句:“是她和我兄长生的。”
顾无愁没有回答,只是抬头看了看月亮,心想夫人的屁股那么圆,难怪令兄会心生歹念。
……
……
是夜。
深夜。
天上落了雪,满地白屑。
两人坐在坟墓前喝酒,乌鸦蹲在枯枝上打盹。
门前两盏大灯笼火红火红的,和这月色雪景不甚相配。
老汉喝光了酒,躺在其中一处无名的墓碑前,把隆起的土堆当做床铺,有些懒散。
顾无愁见此情形,知道机会不容错过,于是又接上之前说的故事。
“我弟后来死了。”
“……死了?”老汉半坐起来,盯着顾无愁。
顾无愁知道他的想法,说道:“不是我动的手,是他觉得从地头那讨不来太多好处,想故技重施,投奔他处,却被提前发觉,被打断了腿,不久就饿死了。”
老汉嗫嚅半晌,不知该说好还是坏。
顾无愁道:“你说这算不算报应?”
老汉道:“算!”
顾无愁转过头。
王老汉看见那双神秘莫测的眼睛里倒映出自己的脸,与此同时,顾无愁深入心间的声音也随之响起。
“他们是不是也该得到报应?”
老汉瞪大双眼,几乎停止呼吸,只听到心脏砰砰直跳的声音。
他盯着顾无愁的眼睛看了很久,最后斩钉截铁地答道:“该!”
顾无愁嘴角勾起一抹浅笑,默默起身,转头走向当铺。
“来,我有东西给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