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汉坐在柜台前,惴惴不安地盯着那扇门里的黑。
烛火照亮老汉蜡黄的脸,填满皱纹间的缝隙,为那双迷茫的眼添上几分光彩。
他看着顾无愁走进那扇门,却不知顾无愁何时出来。
醉意已退了。
酩酊大醉后清醒之人,往往都会后悔。
老汉此时才意识到,自己竟与一团不知名的影子把酒言欢,恣肆放纵着谈天说地,整整一天一夜才停下。
那团黑影下究竟潜藏着怎样的面容?此家当铺的掌柜又是何方来历?
甚至于对方在月下轻言淡语吐露出的故事,又有几分值得相信?
他转头望向紧闭的木门,又抬头望向平整干净的天花板,那处自己高空坠落时砸出的洞早已复原。
仔细想来,此间当铺处处充斥诡异。
屋子诡异,掌柜诡异。
蹲在房梁上打盹的那只乌鸦同样诡异。
他是不是该离开?
或者说,此时离开,是否才是上上之策?
老汉越细想,心越乱,生出越来越多的退意。
汗水从额间淌下,流过皱纹,滑过脸颊,最后从下巴滴落,坠在青筋绽起的拳背上。
他的呼吸和他的心一样乱,他的想法和他的眼神一样迷离。
直到顾无愁从货间走出。
老汉再次见到混沌黑影里的那双眼睛,愣了愣神。
紧接着又微微低头,看着黑影胸口吐出一样东西到柜台上,又眨了眨眼睛。
他发了几息的呆,怔怔道;“这是何物?”
顾无愁答道:“刀。”
一把刀。
通体银白,刀锋微红,曲弧如月钩,柄头缀着一簇红丝,柄身裹着粗糙的红黑相间的细编绳,此时正安静地躺在柜前,被烛火照得闪闪发亮。
刀称不上多长,厚薄更是普通,除去弯弧似月之外,粗看之下望不见特别之处。
这却是顾无愁精挑细选出的一把刀。
之所以说是精挑细选,是因为顾无愁虽然不懂刀,可他却看得懂当票。
此刀抵押的合款是三百年。
一把刀能换三百年寿元,想必不弱。
……
……
老汉盯着刀,久久不语。
顾无愁不懂刀,他懂。
他不仅懂,而且偌大听雨州里比他懂的人可以说没有。
放眼下元界九州,敢说比他更懂刀的绝不超过五位。
所以他一眼看出此刀绝非凡物。
那双灰暗迷离的眼睛被刀光驱散阴霾,顿时闪亮如星辰,满目惊喜地来回打量这把刀,从刀柄至刀身,从刀身至刀锋那一点殷红,好似在欣赏一位衣衫尽褪,露出肤白凝脂与婀娜身段的美人。
他虽然懂刀,却不是什么文化人,只得感叹一句:“好刀!千载难逢的好刀!”
顾无愁暗地里松了口气:“你满意就好。”
老汉下意识想伸手捧起此刀,听到顾无愁的话,手僵在半空。
他迟疑半晌,问道:“它叫什么名字?”
顾无愁低头看了眼刀身,想起那张当票,回答道:“定江刀。”
刀名既出,老汉如遭雷击,顿时面露惊色,僵在半空中的手颤抖起来。
他呼吸变得尤为粗重,又低头反复确认这柄弯刀的细节,让怀疑与确信在脸上不断交错。
“真是定江刀?”
“对。”
“哪个定?”
“平定的定,一定的定。”
“哪个江?”
“江山的江,大江的江。”
老汉忽然说不出话。
他努力克制心中的激动,把手收了回来,用力抹了抹衣服,生怕手掌上沾了什么脏东西,玷污了这把昔日名扬天下,最终不知归处的名刀。
这把刀怎会出现在这里?
老汉实在忍不住,抬头问道:“这把刀的典当人是谁?”
他相信顾无愁不会是这把刀的主人,毕竟此地是当铺,这把刀大抵是被典当的。
可又有什么人会典当如此宝刀?
顾无愁刚想回答。
摆在柜台下的账本忽然翻动书页,用显眼的大字警告他。
【不可交出典当人的任何信息】
【这是规矩】
当铺的规矩。
顾无愁既是当铺掌柜,自然必须遵守规矩。
而此时见顾无愁沉默,老汉幡然醒悟过来,连忙道歉:“是老头子糊涂,这问题实在不该问。”
顾无愁说道:“没关系。”
老汉赔笑两声,态度已友好许多,又继续欣赏这把阔别人间多年的刀。
“可以摸吗?”
顾无愁说道:“我拿出来,就是给你摸的。”
“好。”老汉深吸口气,摸向刀身,“好……”
他边切身感受此刀的冰冷,仿佛从中窥见过往的历史,边在嘴上低声呢喃:“平定江山,镇压乱世,先帝至宝……未曾想到我这糟老头子竟有幸能亲眼见到这把失踪多年的名刀。”
顾无愁在旁听着,没什么表情,心里倒是有些意外。
他没想到自己在货间里捞了一把,轻易就是如此有来头的宝物。
而且此刀只价值三百年——他所见到的最“贵”的抵押物可不止三百年。
这家当铺来历果然不小。
见老汉彻底沉迷观刀,顾无愁知道自己是时候开口。
他稍作斟酌下词句,用尽可能平静的声音问道:“这把刀能不能助你?”
老汉想也不想,答道:“此刀锋利非常,削山如泥,刀锋这一点殷红乃是当年焚火神兽的精血,抽刀断海,人如草芥……”
顾无愁不说话,看着老汉。
老汉察觉到顾无愁的视线,心情复杂地抬头。
两人对视,你不言我不语。
屋外的风忽然猛烈了些,敲打着窗户,咚咚而响,像是心跳。
乌鸦不知什么时候醒了,饶有趣味地看着柜台里外的两人。
良久。
老汉终于撬开自己干裂的嘴唇,问了一句。
“这刀怎么卖?”
听到这个问题,顾无愁欣慰地看着老汉。
每个人都是要做出选择的,而每个人在选择时的表现各有不同。
像老汉这般目光坚毅如铁的人,想必根本不在乎如此选择的代价是什么。
屋内无风,烛火却摇曳两下。
账本翻开了它的书页。
……
……
顾无愁的想法是对的。
老汉做出选择的那一刻,他便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此间。
老汉提着一把弯刀,走出当铺大门。
他的背影不再佝偻,反而挺直得像一棵青松,持刀走出时,月色模糊了他的身形,拖长了他的影子。
顾无愁就踩在他的影子上,手里捧着账本。
先前他曾想过,要怎样才能让仅剩下的九天寿元续上。
由于普通的典当是按月来计算利息,故而去收典当物品一定来不及。
所以只能寻求另一种办法。
拍卖绝当物品。
正如有人愿意以物换金,自然有人愿意以金购物。
只是在无愁当铺这里,金成了寿元。
顾无愁最需要的就是寿元。
他翻开账本,看着账本自主写下的文字,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头。
这看似随处可见的醉酒糟老头,寿元竟如此贵重?
三百年寿元入账,顾无愁的寿元则一口气增长了一百二十天。
最低等的修士,五年才可换一日寿元。
最高等的修士,一年就可换一日寿元。
按老汉的寿元价值来算,算是两年半换一日,在修士行列里大抵处于中上水准。
不过像他这般模样年长者,竟能一口气拿出三百年寿元……
到底是三百年在此方世界可谓稀松平常,还是说老汉修为高深,尚有几百年的富裕?
顾无愁判断不清。
但也无妨,凡事可以循序渐进。
关于这方尚且充满未知的世界,他可以慢慢探索。
总之现在最危险的寿元问题已经得到解决。
接下来就是看看这个世界最真实的样子。
念及此。
顾无愁脚步停顿。
百步之外,乱发飘飘的老汉身着邋遢的布衣,赤着双脚,掌中持一柄弯刀,月下的背影看似颓唐,实则给人的感觉深不见底。
刀客得新刀,又怎么耐得住手痒?
王老汉自然是要试试这把名刀的威力。
顾无愁则是想借机看看,此方世界修行者的实力。
乌鸦忽然飞了出来。
它踩在顾无愁的肩头,盯向不远处的老汉,似乎也很好奇。
……
……
皎洁的月色,微黯的天。
空气里弥漫着腐烂的死气,墓碑林立的坟场里,老人攥紧了刀。
没有什么特别的征兆。
他的双脚骤然沉入地面,落下两道深坑,随即定江刀横于腰侧,手臂忽然被一股无形气浪包裹,盖住肌肤的布料瞬间被撕碎,暴露出隆起小山般的肌肉,以及肌肉线条上那无数条青色的筋脉。
下一瞬,顾无愁的眼底倒映出一朵迸射的火花。
定江刀无鞘,却如同从刀鞘中弹出一般,剧烈摩擦空气并飞溅出大量的火花,一刀划出灿烂的光,而这些光彩又在转瞬间汇聚成一道月牙,直冲天际。
与此同时,坟场内数百座墓碑同时被老汉挥刀爆发出的气浪震碎,枯木被碾作齑粉,地面绽开千百道缝隙,连坟场周围的铁栏也被风浪的余波吹得扭曲,发出尖锐的吱吱声响,只有当铺无动于衷。
再抬头顺刀光望去,只见漫天阴云被劈开一条近百丈之宽的裂口,随后冲击爆开,震散四周的灰暗,而刀光则一路奔向远方,最后消失在月色之中。
风浪消散,尘埃落尽。
老汉乱舞的发丝安静地落下。
他似是被抽走大部分力量,接连后退数步,这才把身体稳了下来。
“身子虚弱,还是勉强……”
老汉苦笑着摇头,望着掌中的刀赞叹道:“但此刀货真价实啊……”
顾无愁没有回应。
他默默地捧着账本,环视四周那已破败不堪,看不出原形的墓园。
再抬头看看澄澈的月色与满目璀璨的星空,思忖良久,千言万语汇做一句。
“妈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