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
雨还在下。
顾无愁从诸般繁杂的思绪中脱离,回到现实。
现实就是谢和尚依然坐在对面,时不时看看窗外,好像真在等雨停。
老汉还是握着刀,一刻不肯松。
乌鸦打了个呵欠,看着像是困了。
“镇妖?”
顾无愁装作全然不知,有些意外道:“临山城里有妖?”
他说这句话时语调刻意拉高,声音也比之前大了些。
尤其是见到顾无愁眼睛里的惊讶后,老汉更是在内心鼓起了掌。
老汉现在怀疑掌柜的以前不仅在巷道里混过,还去戏台上唱过戏。
很会演。
谢和尚则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微笑道:“施主错了,妖哪怕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城中为非作歹。”
顾无愁又露出安心的表情,追问道:“既然如此,大师说的妖在何处?”
谢和尚摇头道:“不知。”
顾无愁疑惑道:“不知?”
“说来也是惭愧。”
谢和尚露出一丝苦笑,叹息道:“贫僧原本并不想到这临山城,奈何兹事重大,庙里的其他人都推举我来,怎么推脱也推脱不了。”
顾无愁觉得奇怪,说道:“我听说佛门最擅镇压妖邪,大师说不想来,难道是不愿?”
谢和尚道:“确实不愿。”
顾无愁道:“莫非是有什么隐情?”
“俗话说得好——”
谢和尚双掌合十,微微笑道:“我不入地狱……谁爱去谁去。”
顾无愁:“……”
你不该叫谢和尚。
你该叫屑和尚。
……
……
谢和尚好像猜到顾无愁的想法。
他的微笑还是挂在脸上,朝顾无愁提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掌柜的,你为什么要开这家店?”
这是个很奇怪的问题。
前一刻还在聊妖,下一刻又在聊店。
所以这个问题没有来头,没有逻辑,显得怪异。
顾无愁却很适应这种怪异。
毕竟他也总是会突然讲一些贫苦故事,所以习惯这种跳脱的思维。
所以他想。
为什么要开这家店?
无愁当铺的诡邪,他不止一次看在眼里。
乌鸦、账本以及当铺本身,全都充斥着大量未知的秘密。
未知里藏着危险,危险会带来恐惧。
顾无愁当然也不止一次害怕这家当铺,但同时又无比依赖这家当铺。
哪怕是在亲眼见证当铺底下的那些“脚”之后,顾无愁依然没有产生过要远离当铺的想法。
当铺给了他太多。
温饱,生活,甚至是钱财,以及在此方世界活下去的力量。
但仔细想想。
他没有什么远大的理想,没有什么变强的欲望,更没有要改变世界格局的野心。
哪怕当铺潜藏着无数可能,他也未曾想过要拿来征服或者开拓。
现在的生活,已经足以让他满足。
因此当谢和尚提出这个问题时,顾无愁认真思考后,就只能得出一个答案。
“活着。”
他的回答简洁明了,非常干脆。
谢和尚听到这两个字,不觉得奇怪,反而颇为欣赏地看着对面这位掌柜。
好像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不是寻常人能回答出来的一样。
“是的,活着。”
谢和尚语气认真了几分:“尘世间有人为活得更好而活着,有人为活得更恣肆而活着,也有人仅仅是为了活着而活着。”
“贫僧也是如此……之所以不愿镇妖,是因为贫僧希望能把活着的时间用在研习佛法上,而不是镇妖逐邪,那是其他人愿意干的事。”
这话说出来,恐怕是要被老师父们骂大逆不道的。
一位好好的佛门中人,不去镇妖驱邪,反而每天窝在庙里读经。
虽说情愿念经诵佛是好事,可你也不能整日就干这些。
哪怕顾无愁不熟悉此方世界的佛门,也能想象出方丈老人家拄着拐杖,怒敲谢和尚脑门的画面。
难怪这谢和尚要还俗……想必是比起被寺庙约束,他更愿意自己捧着佛经,找处好地方看上个十年八年。
谢和尚不在意这些,收起嘴角的笑,又开始哀叹。
“当然,贫僧不愿镇妖,还有另一个理由。”
顾无愁问道:“什么?”
“那就是贫僧境界孱弱,修为不深,对上那妖邪不知又有几分胜算。”
说这番话时,谢和尚已把那用来讨饭的碗收了起来。
奇怪的是,就在他收碗后,窗外的雨明显变得稀疏了一些。
老汉察觉到此番变化,以为是巧合,没有太过在意。
顾无愁则多看了窗外两眼,之后才收回目光。
他对谢和尚的修为暂且持保留态度,换了个话题问道:“敢问大师是如何知道临山城有妖异的?”
谢和尚想了想,解释道:“我佛门功法向来与妖气相冲,相隔数十里亦能凭自身修为感应……是庙里云游的老师父偶然路过时,嗅到了一丝妖气,搜寻未果后,回了庙里,于是经由弟子们一番讨论,最终把贫僧推了出来。”
这番话说得颇有道理,看不出什么破绽和撒谎的痕迹。
再加上谢和尚这人说起话来慢条斯理,语气柔和,好像总带着让人信服的感觉。
他若是说太阳明天会打西边出来,你虽觉得离谱,却还是会怀疑他说的有可能是真的。
“至于那妖邪在何处……”
谢和尚继续说道:“贫僧功法修行尚浅,暂时感应不到妖气,亦或者是那妖邪智慧不浅,寻到了躲避之法。”
但无论如何,妖确实存在。
而且应当不在城内,那就只能躲在城外。
顾无愁想着这些,准备再稍作试探的时候,谢和尚慢悠悠地起身。
他一站起来,窗外的雨又小了几分。
这次王老汉也反应过来不对,向窗外张望两眼,看到檐角打落的雨线变得断断续续。
顾无愁知道,和尚要走了。
和尚也确实要走了。
他最后再朝顾无愁合掌行礼,鞠躬致谢:“多谢施主款待,也多谢施主听贫僧唠叨。”
顾无愁道:“不客气。”
和尚回以一笑,转身离开。
……
……
他的脚步很轻,很慢。
每往外走一步,窗外的雨就小一分。
老汉愣了几息,这才把门闩重新抽开,替谢和尚开门。
和尚又道了声谢。
等到他走过老汉身边,一只脚迈出木门的时候。
窗外的雨已彻底停了。
就连那阵凄厉的风也随之消散,变成微暖的,夏天独有的夜风。
谢和尚的袈裟被风吹动,轻飘如旗。
他好像忽然想到什么,决定不着急离开,而是回头,深深望向桌边的顾无愁。
“施主!”
谢和尚轻轻敲了敲门板,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
“千万记得要开门。”
说完这句话,他才真正踏出当铺,走上那条无人的街。
顾无愁心里咀嚼着这句话,想不出其中的意思。
他和老汉都缓步走出当铺,看着那道背影踩着被雨水湿润过的地砖,越走越远。
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冒出了头来。
它无声地拉长谢和尚的影子,一直到顾无愁二人的脚边。
慢慢的,顾无愁就看不见谢和尚的脚,再是看不见他的袈裟,最后连影子都逐渐消失。
只有在这个时候,顾无愁才突然看见街角忽然扬起了一只手。
那只手轻轻地挥动,做着告别的手势。
不同往常挥手告别的是,这只手的五指尽可能地伸展开来,手背也不是微微弯曲,而是笔直地挺立着,好像刻意要别人看到这五根手指似的。
顾无愁和老汉都没能看懂这手势的意思。
直到乌鸦用沙哑的声音开口。
“五年。”
乌鸦幽幽地盯着那只逐渐消失的手,说道:“他的意思是,若是有缘,你们五年后就会再见。”
顾无愁斜看一眼乌鸦,问道:“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
这理由实在是最好不过,让人根本无话可说。
老汉长叹一声,满脸写着抱怨:“以前总听人说和尚是最别扭的,因为他们总喜欢说话只说一半,现在我是真信了。”
“我觉得他这连一半都没说全。”
顾无愁朝老汉问道:“五年后,苍山州有什么大事发生?”
老汉想了想,然后摇头:“据我所知没有。”
顾无愁道:“其他州呢?”
老汉道:“要看什么程度的大事。”
顾无愁道:“能动荡整个州的。”
“那没有。”
老汉说道:“各州内部各自安好,真要说大事,九州的风云会算是一个。”
顾无愁挑了挑眉,道:“风云会?”
老汉古怪地看了眼顾无愁,解释道:“九州百年一度风云会,今年是先元七五一年,再过十九年才到风云会,届时九州的几位人中仙都会来……话说掌柜你连这都不知道?”
那确实不知道。
毕竟一个多月前他才“出生”到这个世界,哪儿知道那么多历史遗留文化?
“十九年和五年差太多,对不上。”
顾无愁还是老样子,错开话题,说道:“还是不要去细想为妙。”
老汉听了,也真就不追问半句,老实地点头。
每个人都有秘密。
尤其是像顾无愁这般,经营着一家无愁当铺的人,一定会有更多的秘密。
好奇心不可怕,可怕的是去兑现好奇心的行为。
老汉行走九州人间多年,感受过最深刻的道理,就是不要轻易窥探他人的秘密。
顾无愁见老汉不说话,也就放下心来,接着转过身,摸了摸方才谢和尚摸过的门。
五年的说法暂且不论。
他现在更在乎的是,谢和尚离开前留下的那句话到底什么意思?
【记得要开门】
当铺里最不缺的东西是食物,第二不缺的是门。
二楼的客房门,后厨的门,货间的门,大门的门。
和尚说的是哪扇门?
……
……
“哎呀。”
谢和尚走在路上,望着唯美的月色,悠悠长叹。
脚下是雪白的月光,被他一脚一脚地踩得稀碎。
地面分明是湿漉漉的,可他踩过的地方全都干白如初,像一瓣瓣白莲花。
他想起方才那番对话,满眼都是感慨:“活着还真是个好答案呐……”
说罢,谢和尚掏出胸前的空碗,下意识舔了舔嘴唇。
他没想到那家当铺的菜味道如此不错,就连青菜都比寺庙里的好上百倍。
如果条件允许,他倒是真想常来坐坐。
可惜不行。
像他这样的人,能出来一趟就已是走了大运。
如此想着,他越走越远,身形逐渐散作飘零的花瓣,消失在临山城的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