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无愁走远。
村庄烧成了灰。
狼哥死了。
阳光逐渐不再明媚,染上些许阴沉。
林间的影子变得越来越多,光却越来越稀疏。
一条小蛇从灌木丛里钻出来,爬到那具尸体面前。
它缓缓挺起身子,如同直起脊背的人,阴森森地盯着狼哥的脸。
那是一张布满惊恐与难以置信的,死亡前一瞬间的脸。
“原来你们也会害怕。”
小蛇说道。
天渐渐黑了。
不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伴随着零碎的脚步。
小蛇重新遁入阴影,从这片死气沉沉的世界里消失。
……
……
顾无愁为了等魔气散去,一直等到黄昏。
日暮西沉。
太阳被群山咬去半边,漫天的火烧云像是血。
回临山城的时候,他听到守卫们在议论城外的大火,讲得很夸张。
一件真事传到第一百个人的时候,往往已经面目全非。
所以当顾无愁听到守卫们嘴里讲的怨妇恶鬼作祟的故事时,只是很平淡地笑了笑。
待到他回到当铺门前,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这次坐在门前的人偏不是老汉,反倒是柳若儿。
她边端着茶杯,边坐在台阶上,学着王老汉的模样,抬头数着星星。
乌鸦见到她,哪里还顾得上掌柜,当即飞到她身边,和小姑娘聊了起来。
要不怎么说乌鸦没良心呢?
哪怕跟顾无愁相处的时间最久,乌鸦还是最喜欢陪着柳若儿。
有时候真担心乌鸦是男人变的。
顾无愁走到柳若儿身边,往屋内看了眼,没见到熟悉的身影,问道:“老王呢?”
柳若儿似乎早有预料,很快指向某个地方。
“师父去那里了!”
顾无愁顺势望去,“那是什么地方?”
“是一个熟客的家。”
“熟客?”
顾无愁想了想,道:“哪个?”
柳若儿喝了口茶,又抬头看星星,道:“是个瘦瘦弱弱的女人,经常穿着白衣服,喜欢盘发,脚很小,说起话来很小声,总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掌柜的她还跟你聊过天呢,记得吗?”
经由她提醒,顾无愁很快想起那个女人。
他虽然在店里时间不多,但偶尔也会帮忙。
那女人算是其中一个常见的熟客。
顾无愁有些好奇:“老王去那里干什么?”
柳若儿道:“今天那位熟客吃饭,吃着吃着就开始哭,还趴在桌上发抖,最后什么话也不说就走了。”
顾无愁道:“所以老王是去催饭钱的。”
柳若儿听到这句话,幽幽地回头盯了顾无愁一眼:“掌柜的,您真这么想?”
顾无愁没回答。
他扭头吩咐乌鸦一句:“看好店。”
接着就朝柳若儿先前指的地方走去。
乌鸦嘎嘎叫唤两声,算是回应,然后就和柳若儿在门前谈天说地,一起数今天晚上的星星。
……
……
夜晚,平原大地一片黑暗。
城中亮起几盏烛火,点亮几座楼阁,不让明月太孤独。
孤独是种病,难治的病,易死的病。
顾无愁踏入那间大院时,迎面吹来的风好像就在诉说孤独。
院子里的银杏树簌簌作响,地面堆满残枝败叶,几天没人收拾。
墙上斑驳地刻着很多划痕,不是刀也不是剑,而像是人用爪子刻下的,乍看之下像是字,细看之后才知道那只是发泄。
顾无愁的脚步声落在院子里,响起空旷的回声。
他一路深入,走过这间前院,又直直地穿过那间依稀开始破败的房屋,来到了一片狭窄的,本该是闲人玩闹的后院。
后院里站着一个人。
顾无愁一眼就认出那是王老汉。
老汉背对着月光,直挺挺地站在那里,纹丝不动得如同雕像。
顾无愁朝老汉走了过去,没几步路,又停了下来。
因为他已见到老汉面前躺着一个女人。
就是柳若儿口中的熟客,那瘦瘦弱弱,声如细蚊的女人。
女人纤弱的身体躺在冰冷的地上,脸上全是泪痕,脖子落着一圈显眼的红,此时呼吸微弱,但确实还活着。
顾无愁视线上抬,又看见女人背后有一座墓碑。
墓碑旁是一颗年代久远的老树,最粗的一根树枝上绑着绳子,尽头被环成一个正好能塞进人头的圈,再远一点的地方,被踢翻的凳子和女人一样躺在地上。
正常人一眼就能看出发生了什么。
女人不想活了,选择上吊自杀。
可她还是活了下来。
至于其中缘由,顾无愁也无需细想。
他看向老汉,问道:“你救了她?”
老汉点了点头。
他目光幽深,盯着倒地昏迷的女人,不知在想些什么。
顾无愁又问道:“为什么?”
老汉道:“因为我不想让她这样轻易地死。”
“我知道。”
顾无愁说道:“我问的是,她为什么自杀?”
老汉顿了顿,指向女人背后那座墓碑。
顾无愁走上前一看。
墓碑上清晰地刻这极深的几个字。
【吾儿君郎之墓】
“掌柜的你出门后不久,衙门传来消息,说是找到了几个小孩的部分遗体。”
老汉深吸口夜里冰凉的气,脸色有些难看:“大多只剩下碎片,别人看不出来,但她们这些当娘的一眼就认了出来。”
想想也是。
当娘的,哪儿有认不出孩子的?
顾无愁能理解那一刻的痛苦,说道:“所以她活不下去,就自寻短见。”
“是。”
老汉想起早些时候发生的事,低声道:“她昨天临走前和我说,她很喜欢我们客栈的菜,等儿子回来,一定要带着他一起来尝尝。”
老汉的声音也越来越小,最后沉默。
顾无愁发现他一直盯着那座墓碑,视线越来越模糊,焦点越来越远。
人在思念过去的时候,目光总会越来越远。
顾无愁知道,老汉是想起了过去的自己。
当年埋葬儿子王楚水时,他是不是也想过要自我了断?
这是个不能说出口的问题。
顾无愁不说话,陪着老汉一起沉默。
……
……
一介柔弱女子,躺在地上总是不好的。
老汉把她抱回床上,替她盖好被子,在她呼唤儿子的梦呓声中和顾无愁一起走出大院。
顾无愁以为老汉想把她带回当铺,老汉却摇摇头。
“这种事要靠她自己。”
老汉顺着回当铺的路,一步步走得很沉,“如果她执意要寻死,我们怎么也拦不住的。”
所以只救她一次。
倘若一个人冷静下来后,依然觉得生无可恋,走上求死之道,那旁人又能怎么办呢?
顾无愁想着这些事情,和老汉并肩走在路上。
天虽然不是很晚,但街上已经没有人。
老汉似是觉得氛围有些沉重,主动开口,换了个话题:“今天的事,怎么样了?”
顾无愁道:“还行。”
老汉挑了挑眉头,道:“细说。”
顾无愁就把今天的事全都说了一遍。
除了最后拿狼哥做实验的部分含糊了过去,其他的事没有什么可隐瞒的。
听完顾无愁的叙述,老汉用有些异样的眼神望向这位掌柜。
顾无愁察觉到那怪异的目光,不太适应,问道:“怎么了?”
老汉想了想,道:“我现在才想到……掌柜的你当初该不会是把我算计进店里的吧?”
顾无愁道:“什么叫算计?”
老汉道:“先是救我一命,再让我欠下天大的人情,莫非也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把我的油水榨干?”
顾无愁道:“我在你眼里是这种人?”
“本来不是。”
老汉道:“但知道你今天干的事后,我开始觉得你是了。”
顾无愁淡道;“我确实早就想过,要让你进店替我打杂,但没想过把你吃干抹净。”
这是真话。
早在第二次买卖的时候,顾无愁就想过要让老汉跟自己暂时绑在一起。
所以才要让老汉欠下足够多的人情。
像老汉这样重情重义的人,绝不会在完事后说走就走。
老汉笑了笑:“我知道。”
顾无愁有些意外,“你知道?”
老汉盯着顾无愁的眼睛,说道:“掌柜的若想把我榨干,早在听雨州就有的是机会,何必要留到现在?”
这话很有道理。
顾无愁听了,却只是说了句:“男人和男人间别用什么【榨干】这种词,容易招人误会。”
老汉甩了个白眼给顾无愁,意思是老子才看不上你这细皮嫩肉的,屁股也不翘。
顾无愁笑了笑。
……
氛围姑且是轻松了些。
两人走过街角,看见两盏亮堂的红灯笼。
女孩和乌鸦就坐在门前,有说有笑着,见到两人后,柳若儿就朝他们挥手。
老王予以挥手回应,顾无愁则点了点头。
老汉在此时问了一句:“明天关店?”
顾无愁道:“是。”
老汉道了声好,没有再说什么。
很快,两人就回到当铺前,闲聊了两句,三人一鸟就进了屋。
两盏灯笼熄灭。
屋内烛火点亮。
三道影子围在桌旁,吃着饭,喝着酒,说说笑笑,如往常那般一片祥和。
今夜如此。
不知明夜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