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话。

次日清晨，柳若儿揉着惺忪睡眼，出门告知客人们今日不营业的消息。

等候多时的客官自然只得失望而归，最多不过撂下两句埋怨，也不敢大声嚷嚷，生怕说错了话，以后都吃不到无愁客栈的饭菜。

待到门前重回冷清，人们都作鸟兽散，柳若儿无奈地叹了口气。

关门闭店乃必要之举。

虽说今日只是外出查探情报，但毕竟他们一家三口……不对，一家店铺三人都要出门。

总不能让乌鸦来接客吧？

就它那张破嘴，张口闭口都是爹娘祖宗十八代的问候，不把客人气急眼就不错了。

想到这里，柳若儿转头看向门前那两盏鲜艳的大红灯笼。

灯笼熄灭，便是店家打烊的标志。

为了避免后来的客人误会，这灯笼是必须灭的。

只是柳若儿不理解，平日里顾掌柜是怎么操纵这灯笼的？

灯笼里的火苗跃动着，燃烧得很平稳。

她挠了挠头，学着顾无愁的模样，打了个响指。

没有反应。

看来是方法不对。

柳若儿眨了眨眼，旋即单手叉腰，朝灯笼一指，气势凛然道：“灭！”

灯笼里的火晃了晃。

是被风吹的。

柳若儿黛眉微蹙，心想莫非是姿势不对，又换了只手，重新命令灯笼。

“给我灭！”

“灭！灭！灭！”

就在此时，她背后传来一道嘲笑声。

“学羊叫呢？”

柳若儿杵在原地发了会儿呆，脸蛋噗地烧了起来，又红又烫。

她蓦地转过头去，果然见到一张熟悉的，却和自己一样稚气未脱的脸。

十四岁的少年站在柳若儿面前，一身布衣，满身清爽。

柳若儿当然知道他是谁，哼了一声，道：“你来干什么？”

少年笑了笑：“来看你学羊叫！”

柳若儿脸又红了几分，嗔怒道：“你给我忘了！”

少年才不管柳若儿羞怒的心情，边走向当铺大门，边悠悠说道：“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从小一起长大，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你是羊变的……”

柳若儿道：“我要是羊变的，你就是鱼变的！”

少年脚步微顿，愕然道：“为什么是鱼？”

柳若儿得意地看着少年，“因为你小时候最爱哭，每天至少要哭上三次，流出来的泪积起来都能凑个水池养鱼啦！”

少年嘴角抽抽，心想你一言不合就揭短的习惯还是没变。

他也哼了声，故作大方道：“懒得和你这丫头胡搅蛮缠，我先进去了。”

“哎你慢着！”

柳若儿叫住少年，正色道：“我们今天关店，不开门。”

少年刚要踏过门槛的脚悬在半空。

他露出不解的神色，问道：“为什么？”

这句为什么，问的不是他身后的柳若儿。

而是问的身前的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青衣加身，体态略显纤瘦，五官生得端正，眉宇间暗含着儒生般的气质，肩膀上还站着一只漆黑的乌鸦。

不是顾无愁还能是谁？

顾无愁听到少年的提问，回答道：“因为我们三个都要出门。”

少年闻言微怔，苦笑道：“看来我过来的不是时候。”

顾无愁从少年眼中看到一丝失望。

他沉默片刻，回头见到老汉仍然在仔细打磨他的刀。

“你来做什么？”顾无愁问道。

少年抬起头，望向顾无愁的眼底充满了感激与实诚。

拥有这双眼睛的人，是绝对不会说谎的。

所以少年回答得很干脆，“我来典当！”

原来是生意上门。

想到这位少年的身份，顾无愁微微一笑，道：“时间还早，先进来吧。”

……

……

少年名唤楚解。

今年十四。

顾无愁初次遇见他，是在三周前的一个傍晚。

柳若儿忽然说要去找位朋友，为了保险起见，顾无愁让乌鸦跟着去了。

出门的是一人一鸟。

回来的却是二人一鸟。

多出的来那人，就是少年楚解。

依柳若儿的说法，两人乃是青梅竹马，儿时玩伴。

由于双方长辈乃是故交，所以原本楚解也应该与柳若儿共同踏上修行道路。

奈何楚解这孩子的修行天赋太浅，被认为根本无法突破凝气境，难以成为修士。

而柳若儿虽然天赋不算顶尖，却也比楚解优秀数倍，故而留在听雨州，留在清幽门。

楚解则作为凡人，父母又在十二岁那年离世，孤身一人的他在几番波折后，最终定居于临山城。

不久之前，两人意外相遇，柳若儿就萌生了一个念头。

她让楚解把父母遗物里可能值钱的东西拿来，交给顾无愁典当。

因为如此一来，楚解就有可能成为修士！

此间。

顾无愁站在柜台后方，掏出算盘，翻开账本，饶有趣味道：“今天拿了什么好东西过来？”

楚解神秘一笑，很有自信似的，把手里提着的布袋放在柜台上。

咚咚！

一声闷响。

顾无愁心想你小子这次拿来的东西还不少。

楚解看着顾无愁把布袋解开，满眼都是期待，忍不住道：“怎么样，掌柜的，这次可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顾无愁道：“别急，在看。”

他仔细地翻看每一样物品，发现这小子为了修行，真是把什么东西都带来了。

古琴的碎片、破旧的碗、脏兮兮的绳子、一块造型很方正的砖。

还有这他娘的什么？尿壶？

当铺掌柜的身份，赋予了他一种能力。

顾无愁将其称之为【鉴定】

任何物品只要经由他的观察和触摸，脑海中就会自动浮现出该物品的价值。

顾无愁之所以常常在城中闲逛，除了吃喝玩乐、观察此方世界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在尝试利用【鉴定】来探宝捡漏。

然而事实证明，捡漏真不是什么容易事。

反正目前为止顾无愁见到的所谓古物和传家宝，没一个是真货。

随便逛逛就能捡到宝贝这种事……还真不是谁都能撞见的。

就像如今楚解带来的这些“宝物”一样。

高情商：都是些本店比较少见的东西。

低情商：孩子你这加起来还不够买一张符的。

顾无愁边看边摇头，让楚解嘴角的弧度越来越低。

顾无愁看出楚解的失落，朝他问道：“你的修行如何了？”

楚解闻言，老实地答道：“我已能勉强操控真气，但是感觉距离那层瓶颈还差一步之遥，所以才想……”

顾无愁替他接下了话：“所以才想再典当一些东西，借一些寿元过去？”

楚解点头，不予否认。

这是他唯一能够成就修士的办法。

因为他天赋不足，清幽门掌管入门测试的长老确信他不够资格踏入凝气境。

寻常凡人的寿元是一百年。

而此方世界的所有功法，在突破时总要燃烧寿元。

依照天赋不同，修行突破时花费的寿元也不同。

像柳若儿这般天赋平平之人，大约花了五十年的寿元，才从凡胎晋升为凝气境修士。

老王当年只花了二十年的寿元就成功突破。

据说还有更妖孽的奇才，顾无愁还没见过。

至于楚解。

他的天赋被判断为——哪怕耗费百年都不可能成功晋升。

故而楚解虽然能够修行，但如果无法突破凝气境修士，那修行也就毫无意义，只是白白耗费了寿元。

但是。

如果楚解的寿元不再是一百年呢？

倘若燃烧一百年寿元也无法晋升修士，那就燃烧一百五十年。

这多出的五十年，就是顾无愁当铺存在的意义。

……

……

可是现在呢？

楚解盯着布袋里的那些垃圾，心凉了半截。

他又怎会不知道这些东西古旧又平凡呢？

只是人若是有一个修仙梦，无论多渺小的可能都会愿意尝试一下。

可想起顾掌柜方才摇头的模样，楚解忍不住攥紧拳头，青筋绽起，说不出话。

就在这时。

“三十年。”

顾无愁把布袋重新捆好，对楚解说道：“这些东西我收了，算你三十年可好？”

楚解闻言，澄澈的眸子闪闪发亮，连忙激动道：“太谢谢掌柜了！三十年够了，三十年绝对够了！待我突破凝气之境，定将寿元归还！”

说完，这孩子就在内心打起算盘。

今天三十年，再加上先前的五十年，那他一共借了八十年，算上一个月的利息，他要归还九十六年。

突破到凝气境后，因为他的天赋不高，寿元应该只会增长两百年。

两百年再去除九十六年……

很好！

还剩下一百多年的寿元！

哪怕他从此以后再也不修行，也能作为一名凝气境修士，在此方人间逍遥百年！

这是楚解先前想都不敢想，梦都不敢梦的美事！

他居然真有机会成为修士了。

顾无愁怎会看不出楚解这孩子的想法，微笑道：“别乐呵太早，来，先把当票给我签了。”

楚解眉开眼笑，乐得开心，“好叻！”

见到楚解这孩子真切的笑意，顾无愁默默地递给他纸笔。

这堆垃圾虽然连一年寿元都不值，但楚解这孩子却值得投资。

一来这孩子和柳若儿是朋友，总得给些友情价。

二来，像他这样愿意付出，修行勤恳的孩子，或许会有广阔的未来。

反正外界给楚解的八十年寿元经过换算，也才不过是八天。

顾掌柜现在富贵得很，不在乎拿这点小寿元投资一把。

而且。

看着少年那微淌汗水脸上扬起的笑容，顾无愁心情也会好一些。

……

……

楚解不懂顾无愁的心思。

但在他心里，助自己圆梦的顾掌柜，就是他此生最大的贵人。

他从顾无愁那里接过纸笔，一边签着当票，美滋滋地道：“这样一来，再过不久我就能突破凝气境，今天的第一件事也就做完了。”

顾无愁挑了挑眉：“第一件事？”

有第一件事，就肯定有第二件事。

这孩子来当铺，竟不止是为了要典当？

楚解是个敏锐的孩子，察觉到顾无愁的疑惑，自己也满脸疑惑。

“王叔没跟您说吗？”

“说什么？”

“是他叫过我过来的。”

话到这里。

王老汉正巧磨完了刀，整装待发地缓步走来。

老王作为柳若儿的师父，自然也认得楚解。

“是我叫他来的。”他承认道，“他能给我们带路。”

顾无愁蹙眉道：“带去哪条路？”

老王认真地看向顾无愁，说道：“捉妖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