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是好东西。
极好的东西。
它好就好在它本身不过是发酵的产物,却能勾出愁肠里的忧苦
它不像刀枪剑戟,一眼看去,便知是杀人利器。
它也不像诗词歌赋,聆听欣赏,便知是蕴藏真意。
酒只是酒,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可它偏偏能让人变成更真实的人,让苦闷全都被一口气吐出来。
除了酒之外,还有什么是一样好,一样妙的?
如果硬要说一个,那就是眼泪。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眼泪就是擦干窗户的抹布,任何时候,人只要流泪,就能把心里头的脏东西全都清理出去。
酒是喝进去的,泪是流出来的。
一来一去,一去一来。
要是有人能边喝酒边流泪,那世上就再也没有能让他心烦的事了。
现在。
燕惊九就是这样一个人。
……
……
许多年前,燕惊九还是个少年。
和楚解一样大的时候,他已是清平山内门弟子。
并且他和其他宗门弟子不同。
他没有明面上的师父。
因为他的师父就是清平山的宗主。
而宗主早在多年前就发誓绝不会在收关门弟子,所以燕惊九只能以内门的身份,偷偷拜入宗主名下,每日受宗主的指点。
倒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老宗主尤其后悔当年立誓,但为了稳固道心,只得用这种钻漏洞的方式来培养燕惊九。
燕惊九对老宗主的知遇之恩颇为感激,因而修行极其刻苦,两耳不闻窗外事,曾有连续十年都不曾出关的事迹。
他为了兑现天赋,经历常人不能忍受之苦,又忍受常人不能承受的寂寞。
最终十年后出关之日,一鸣惊人,震撼整座苍山州。
也就是在那之后不久。
老宗主带回了一个人。
一个女孩。
燕惊九至今仍然记得女孩的笑,比阳光都要明媚,比任何一颗糖都要甜美。
他也记得自己和女孩的初次相遇,其实没有特别顺利。
女孩还小,她怕生,一见到燕惊九那张没有表情的脸,就被吓得缩到老宗主背后,抓着人家老宗主的衣服,像小猫似的都在发抖。
结果老宗主为此还给了燕惊九脑袋两拳,痛骂他居然吓坏了小师妹。
燕惊九一听到小师妹,就知道是老宗主又起了惜才之心,偷偷摸摸再收了个徒弟。
他为了讨小师妹欢心,当即御剑飞离,绕着清平山转了个圈,然后回到了自己所在的崖坪。
他拿回了一朵花。
小小的,雪白的,灿烂的花。
那时,燕惊九根本不知道,面前的女孩最喜欢花。
他不经意间带回的礼物,正是女孩最喜欢的东西。
这是不是一种缘分?
燕惊九不知道。
他只知道女孩慢慢从老宗主背后走了出来,接过那朵小白花,轻轻嗅了嗅。
“好香!”
女孩瞪圆双眼,瞳孔里好像有星辰在飘舞。
燕惊九当时就已看呆了。
他从前只在书上听过,女孩的眼睛灵动起来,比银河里的星辰都要灿烂。
以前他是绝不信的。
今天他不止相信,还认为书上写得太过保守。
饶是真正的星辰在这双眼睛面前,大抵也是相形见绌。
女孩则因为这朵花而打消了戒心,开始愿意靠近燕惊九。
而后,她又在老宗主的推耸下,轻轻拿着花,迎着灿烂的天光,笑着对燕惊九说道:
“谢谢你,师兄!”
那一刻。
燕惊九知道。
原来天底下有比剑更杀人的东西。
……
……
后来。
后来还能发生什么故事呢?
无非是少年慢慢成长,剑道愈发成熟,在落雪的天峰上击败一个又一个强敌。
他名震苍山州,声名远扬,俨然有股要成为年轻一代领军者的势头。
他的剑越来越快,他的境界越来越高。
通常来说,这样一名剑客的心也会变得越来越冷。
燕惊九没有。
他的心不会冷。
只要回到洞府,看见逐渐成长,身段越发出挑的小师妹,他的心再冷,都会被立刻化开,变成一团真正的血肉。
师妹一笑。
他的心和他的剑都软了。
燕惊九知道这是什么心情。
可他不说。
他不想说,他不能说。
同门之间当然可以结成道侣,而他与小师妹相识多年,清平山上更是有不少人认为他们两人天生一对,早该开花结果。
燕惊九却知道,小师妹对自己从来没有那种情感。
所以他保持沉默,不愿让这层得来不易的关系破灭。
现在就已经很幸福了。
燕惊九是这么想的。
直到有一天。
小师妹笑着对燕惊九说,她要下山一段时间。
燕惊九不解,想知道小师妹离开的理由。
小师妹没有回答。
她只是朝燕惊九俏皮地眨了眨眼,吐了吐舌头,又给了他一个阳光灿烂的笑。
于是小师妹下了山,很久都没有回来。
她失踪了足足五年。
燕惊九再次见到师妹,是在五年后的一次讨魔除妖行动中。
当燕惊九斩杀一头能够化为人形的蛇妖后,一道熟悉的人影冲了出来,抱着那蛇妖的尸体痛苦。
燕惊九一眼就认出,那是自己阔别五年的小师妹。
而他亲手斩杀的,是小师妹的爱人,一条能化形的,修为高深的蛇妖。
当时在场的不只有燕惊九一个人。
清平山所有人都认出了小师妹,也都知道了她与蛇妖之间的爱情。
燕惊九没有办法。
他亲自抓回了小师妹,将其扣押进清平山的监牢。
原本燕惊九以为,师父不过是想惩戒小师妹,将她关押至反省为止。
但就在两个月前,清平山突然下了决定。
他们要把清平山的污点抹除。
所以他们派燕惊九去搜寻人与妖诞下的孽子,将其捉拿回宗。
污点既然要清楚,那就必须斩草除根。
……
……
客栈里。
酒桌旁。
遍地都是空酒壶。
浓烈的酒味弥漫在四周,令人闻着就觉得微醺。
青衣着身的男子趴在桌旁,满脸通红,目光迷离,嘴里喃喃自语,说着些平日里绝不会骂的脏话。
他是燕惊九。
恐怕没人能想到,眼前这滩烂泥就是清平山首席,是清平山建宗以来最具盛名的天才剑修。
顾无愁坐在燕惊九的对面,自顾自地喝着烈酒,一点醉意没有。
柳若儿和楚解已经回房休息。
老王则靠着不远处的柱子,双手环胸,望向那神志不清的酒鬼,满眼都是过去自己的影子。
一喝酒就开始吐露心声,这是不是男人的通病?
一遇到人就想着给对方灌酒,这是不是掌柜的习惯?
老王在后头看热闹,越想越忍不住咋舌。
套路。
都是套路。
依照掌柜的套路,接下来指不定要开始忽悠燕惊九买点什么。
顾无愁微笑。
他默默斟满酒,把杯子推到燕惊九面前。
“今天就是行刑的日子,所以你才想在外面躲清净。”
燕惊九听着这话,看着面前的酒。
他想也不想,一口就闷。
待到酒液入喉,烧的是胃,痛的是心。
“我斩了她的爱人,又亲手将她关入监牢,又把她的孩子抓了回来,现在……他们却还让我来主持这场审判……”
燕惊九露出一抹苦笑,“我怎么忍心,亲眼看着她和她的儿子脑袋落地?”
顾无愁想了想,心里叹道确实如此。
这个故事,多少有些出乎预料。
原本以为是草蟒战神。
没想到居然是引蛇入洞。
女人。
该说是令人畏惧,还是令人敬佩呢?
顾无愁刚想再说点什么。
噗通。
燕惊九已脸朝桌面,倒了下来。
……
……
燕惊九彻底醉倒了。
事实证明,他真是个耿直之人。
他仿佛丝毫没有考虑过顾无愁等人的异心,好像确信他们不会趁机行些鸡鸣狗盗之事,所以醉倒后他呼呼大睡,俨然一副毫无防备的模样。
一个人的心到底宽到什么程度,才会让他在只见过两三面的人面前熟睡?
顾无愁默默走到燕惊九身旁,想要拍拍他的肩,看他是不是真醉了。
老王忽然出手,抓住顾无愁,不让他继续这个危险的动作。
“身经百战的剑客,就算是醉倒了,他的剑也一样可怕。”
顾无愁收回手臂,看了眼燕惊九,又转头对老汉说道:“我在你喝醉时也碰过你,没见你有什么反应。”
老王嘴角抽抽,说道:“那是我信任掌柜你。”
顾无愁笑了笑,没说什么,打消了触碰燕惊九的念头。
老王显然不愿让这个话题继续下去,接着问道:“气氛都已到这了,掌柜的,你就不打算卖点什么?”
“他和你不一样,没什么东西好卖给他。”
顾无愁看着气息平稳,熟睡非常的燕惊九,说道:“如果可以,我想卖给他一杯忘情水——但这东西,就算是我们当铺也没有的。”
老王笑道:“其实掌柜的你已经卖给他了。”
顾无愁道:“有吗?”
老王道:“酒不就是最好的忘情水?”
顾无愁顿了顿,感慨一声。
“倒也没错。”
……
……
屋外夜色已沉。
他们喝酒喝了大半天,到深更半夜才结束。
顾无愁顺着窗户,望向空荡无人的街道,心想现在审判应该已经结束。
两条生命已在清平山上逝去。
最后只留下一个伤心人,孤独地在客栈里买醉。
似乎是这样没错。
但只要稍加思忖一番,不难得出结论。
“事情还没结束。”
顾无愁喃喃自语着,心里头希望此事能在清平山内部解决。
千万莫要把这团火烧到临山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