规矩是死的。
人是活的。
顾无愁很早以前就懂得这个道理。
而这个道理,他善用至今。
……
……
听到可行这两个字时,顾无愁没有表情。
当铺是讲规矩的地方。
明面上不违反任何规矩,那么就理论而言,这一套操作应该可行。
如果乌鸦说不行,那他反而会觉得意外。
如此一来。
顾无愁手头又多了种手段。
他选择将其称之为【转化】
将原本不是绝当物品的东西转化为绝当物品。
必要的转化时间是一个月。
理论而言,任何法器都能利用【转化】,在一个月后成为顾无愁的东西。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要有一位配合人员。
仅凭顾无愁一人,是无法同时扮演客人与掌柜的。
至于那位必要的人选,想必已无需多言。
除了王厚甫外,无人能够胜任。
“运气真好。”
顾无愁坐在台前,吃着薯条,笑了出来。
乌鸦听到这四个字,眨了眨眼,随即似乎明白了什么。
它飞回到顾无愁身旁,试探性地问道:“所以你才要帮那个姓王的?”
“算是其中一部分原因。”
顾无愁随意地抓住后厨的一个空杯。
薯条吃多了有点口渴。
所以他自然而然地整了杯可乐出来。
为了公平起见,他甚至把百事可乐和可口可乐全都混在一起。
虽然这么做容易引起公愤,但顾无愁就是喜欢这么做。
他晃了晃杯子,凭借意念,往里面再加了点冰块。
“比起再去找一个其他的客户,当然是送上门来的人更容易收入麾下,加上他的性情实在不错,未来很有可能会有用得着他的地方。”
而且当时他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
能顺藤摸瓜,再安全地把老王收入门下,算是当时最好的选择。
只是没想到中途杀出来个乾坤阁。
但仔细想想,乾坤阁倒也还真是救了他一命。
因为如果没有乾坤阁,他可能会选择留在舟来城。
然后没过多久就被天劫化作的冰雷劈死。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乌鸦却觉得离谱。
它盯着顾无愁的眼睛,问道:“所以你当时就已经猜到了绝当物品的法则?”
“差不多。”
顾无愁望着可乐里沉沉浮浮的冰块,说道:“但归根结底也只是觉得这样做更保险……”
从顾无愁发现价格能够修改,卖给老王护心镜的那一刻起。
他就已经决定隐约猜到转化的组合,决心要将老王收入麾下。
如果【转化】是可行的操作。
那么顾无愁就需要一个配合者。
老王很显然非常契合这个身份。
如果【转化】不可行。
那就当是做了点亏本买卖,换来一个熟知此方世界的贴身保镖。
前者是最优解。
后者从结果上来说算是不亏。
结果转化是可行的。
所以顾无愁才会感叹那句“运气真好”
所谓的运气就是这样。
它只会落在准备好的人身上。
……
乌鸦不说话。
它盯着顾无愁,思虑万千,最终吐出一句。
“我以为你只是同情心作祟。”
“同情…当然也有,人行动起来的理由又不可能只有一个。”
顾无愁笑道:“当年我去偷包子,不止是因为我饿得快不行了,更是因为我喜欢吃包子,而且包子还很管饱,以及……那包子铺老板其实很有钱,家里开了钱庄,做包子不过是无事可做,偷他几个包子,对他来说和丢了几个芝麻没区别。”
人本来就是如此。
理性与感性共存。
顾无愁只是在其中来回摇摆的,茫茫众生的其中一员。
“不过——”
顾无愁笑了笑。
他这次笑得有些神秘,笑得乌鸦也看不懂。
“其实还有第三个理由。”
“是什么?”乌鸦的眼睛亮了起来。
“嗯……不告诉你。”
顾无愁整个人向后倒去,躺在地上。
噗通一声。
他变成四仰八叉的模样,面朝天花板,闭上双眼。
乌鸦差点以为他猝死了,连忙飞到他胸口,才发现他的呼吸非常顺畅。
“你是不是有病?”乌鸦道。
“我累了,睡会儿。”
“掌柜是不会累的,而你也根本不需要睡觉。”
“心累也是累,你懂个屁。”
“那你大可滚去客房的床上睡,那里不是更软更舒服?”
“……有道理。”
顾无愁默默翻身侧躺,枕着自己的胳膊,道:“但是太远,我懒得去。”
乌鸦对此无话可说。
摊上这么个掌柜,它只能自认倒霉。
……
……
薄雾缭绕的山巅。
金碧辉煌的大殿坐落于此。
崖坪间落着几株精致的白花,受水雾浸润,花瓣娇嫩欲滴。
清平山之顶,向来是极少人来的地方。
此地位于方圆百里之最高位,只受少许薄雾青睐,崖坪之外即是一望无际的白色云海,远远望去,见云浪波涛起伏,时有寥寥银白飞掠而过。
大殿旁种着一棵桃树。
算不上枝繁叶茂,却也称不上稀疏残败,看着很普通。
两只肚白微肥的鸟站在树枝上,相互依偎,你侬我侬,叽叽喳喳地叫着欢愉。
燕惊九看着那两只鸟,想起了一些事。
直到大殿里传来一声咳嗽,他才被拉回现实。
他知道那声咳嗽的主人是谁,也知道这声咳嗽是什么意思。
燕惊九长吁口气,神色恢复成往日那万古不化的冰寒,缓步踏入其中。
走过迎客的厅堂,绕过茶房,一路深入。
最终来到大殿深处。
那尊台阶顶端的宝座上并没有坐着人。
想来也是。
除非是要召开会议,与诸位长老商谈要事,否则老宗主不会高高在上地坐在那里。
燕惊九脚步不停,走入大殿深处右侧的一间房屋。
……
……
屋内弥漫着淡淡的茶香,不远处的窗沿上落着一个小青炉。
炉里燃烧着不知名的药物,飘散出的味道和茶香混合,让人心神宁静。
满头白发的老人躺在椅子里,安逸得像是村头下棋时快要将军的老头。
而老人面前也的确摆着一副棋。
只是棋盘上空荡无物,只随便散落着一些棋子,没什么规律。
燕惊九走上前去,俯首作揖,态度恭敬。
清平山有资格令他作揖的人,不少。
但是有资格让他俯首的人,只有一位。
“阿九。”
老宗主慈爱的声音响起,嘴角露出一抹浅笑,“此地就你我二人,何必?”
燕惊九低头不愿起,沉声道:“规矩不能乱。”
老宗主呵笑一声,从椅子里坐起,指着燕惊九道:“所以你这小子才不讨人喜欢,不懂变通。”
燕惊九不予否认,还是低着头。
老宗主长叹一声,摆摆手,道:“行了,起来吧。”
“是,宗主。”
燕惊九这才肯起身,却还是僵硬地站在原地。
老宗主摇头苦笑,又指了指面前的座椅,道:“坐。”
燕惊九这才坐下。
老宗主看着这位自己最得意的弟子,满脸都是后悔。
他当初就不该让这小子闭关苦修十年。
脑袋都快闭傻了。
可惜过去的事不能重来,老宗主只能叹道:“知道为什么叫你来吗?”
燕惊九想了想,道:“因为昨日,我没有来主持审判大会。”
老宗主听到这个答案,默默闭上眼睛。
诸般回忆涌上心头。
他又重新躺进椅子里,道:“你不来是正确的,那种事……哪怕是老夫,道心也很难稳固。”
燕惊九是他最得意的徒弟。
而温念奴是他第二得意的徒弟。
念奴是昨日在公审里被剥去修为,受万剑凌迟而死的人的名字。
燕惊九不说话。
不是不想说,是说不出。
老宗主还是闭着眼,强忍住内心的悲怆,同时已攥紧拳头。
“老夫找你,不是为了此事。”
燕惊九抬起头。
他不解道:“那宗主找我……”
老宗主的神情缓和下来,道:“我想让你,出一趟远门。”
燕惊九更加不解:“为何如此突然?”
“因为你要为风云会做准备。”
老宗主睁开双眼。
再望向燕惊九时,他已满脸都是温柔的笑。
这笑容在燕惊九看来,虽然不如小师妹那般耀眼,却比小师妹更加柔和。
小师妹的笑是星光的笑,灿烂夺目。
老宗主的笑是明月的笑,皎洁温柔。
可这笑固然迷人。
燕惊九不明白,忍不住道:“九州风云会分明还有十九年!”
老宗主摇头,道:“不会那么晚,这次的风云会将要提前。”
燕惊九震惊道:“百年一度风云会,这是雷打不动的规矩,怎么会轻易改变?”
老宗主道:“因为天劫。”
天劫!
听雨州的天劫!
燕惊九对此事有所耳闻,道:“天劫让九州的几位人中仙……决定提前开启风云会?”
“不错。”
老宗主道:“但具体时日还没有定下,可能会提前到十年后,又或者……提前到五年之后也不足为奇。”
“你继续留在清平山里,无非是故步自封,我已经没有可以教给你的东西。”
燕惊九接下老宗主的话,喃喃道:“所以您才要我出远门。”
老宗主点头:“是。”
燕惊九问道:“去何处?”
老宗主笑了笑,道:“这点你自己想,总之要离远些,多去看看自己未曾见过的风景,对修行之事颇有好处。”
燕惊九想了想,旋即起身,再次朝老宗主作揖。
“弟子遵命。”
“好,好……好!”
老宗主接连说了三个好。
他对自己这位弟子实在满意极了,说道;“你走之前,记得去阴山崖边看看。”
燕惊九愣住。
他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是……师妹吗?”
这个问题,他问得很艰难。
老宗主重重地点了点头。
阴山崖,是清平山埋葬无家可归弟子的地方。
燕惊九强忍着内心的悲痛,故作无事,说道:“弟子告辞!”
他转身离去。
换做寻常,他倒是还想再和师父聊聊。
但现在,他有点想师妹了。
他要阴山崖看看。
……
……
燕惊九走得很快,很急。
老宗主听着那渐行渐远的脚步声,笑得很满足。
虽然念奴死了,但还有阿九。
阿九为人正直,生平干净,行为磊落,除了古板之外,再无其他缺点。
真好。
“咳!”
突然。
一口鲜血,从他口中咳出,溅在棋盘上。
老宗主看着那滩暗藏灰黑的血,脸色阴沉,但并不意外。
他默默地将嘴角的血擦干,接着重新躺回椅子里。
那双睿智的眼睛逐渐变得迷离,失去了焦距,浮现出许多空洞,只留下几点零星的光,勉强证明他的意识与神魂还苟活着。
好像刚才的精神矍铄都是他拼尽全力装出来的。
任何人见了他,都会以为这是个半只脚踏进棺材的将死之人。
他微微张开嘴。
一抹浓郁的黑雾从嘴角飘出。
老宗主望着窗外湛蓝的天色,虚弱地喃喃道:“阿九……”
“不要忘记清平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