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雄在膝盖上摩擦的双手逐渐攥成了拳头。

“人人平等。”他先是小声说道。

“你说啥？”杨总工向前伸了下脖子。

“我说，人人平等。”他将低着头抬起来，声音大了一些，拳头也紧了一些。

杨总工被气笑了：“哼……哼……哼！‘人人平等’？如果没有法律和道德，人早就吃人了你懂吗？”

刘大雄咬了咬嘴唇，说道：“同类相食会产生朊病毒，上帝早就下了禁令。”

杨总工越来越哭笑不得：“你还知道得挺多啊，知道得这么多怎么不去当科学家？干嘛在这当维修工啊？”

“因为这些活儿现在人工智能还做不了，要是再过几年，AI一定会我们做得好一万倍！”刘大雄也猛然站起来，吼道。

他这一吼，自己浑身颤抖。

一股压抑已久的愤怒像久经暴雨下脆弱的大坝决了堤。

“甚至，他们已经能够让AI来做这份工作了！他们只是想给我们留一份所谓的‘工作’，让我们觉得自己好像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价值，他们都是骗子！”

“骗子！那些科学家都他妈是骗子！”

“其实我们这种人早就不是人了！”

“我们是猴子，是只等着人类投喂的猴子！”

“我们和猴子一样，只会使用那些现有的工具，完成是个AI都能做的工作。”

“我们根本没有发明出任何一个对这个世界有用的新工具。”

“哪怕是一个螺丝，一个别针，一根牙签。”

“这些都是他们发明的！”

“我们连个屁都没发明过，就和动物园里的猴子一样一样的！”

刘大雄双拳愤怒地拄在了办公桌上，将原本那只还在边缘攀爬的蚂蚁震落到了地上。

对于蚂蚁来说，那不到一米高的桌子，便如那山顶的悬崖般高耸。

不过，蚂蚁并没有摔死，落在地上之后惊慌失措地翻起身来，疯狂地迈动着六条腿，奔跑进了桌子与地面之间的缝隙里，消失不见。

……

杨总工和刘大雄这一老一少就隔着一张办公桌对峙着，喘着粗气。

刘大雄咬着牙，声音放小了一些：“杨工，人会发明工具，我们从来没发明过任何一个工具。如果等他们用DNA技术优化完他们的基因，说不定我们和他们连生殖隔离都有了，我们……。”

刘大雄最后哽咽起来，嘴唇抖动着说不下去了。

一股浑浊的眼泪从眼里流出来，漫过脸颊，顺着嘴角进入嘴里。

那一定是如海水一般苦涩的味道。

杨总工也咬着自己的嘴唇，眼神中的怒火慢慢暗淡下去，就像天黑时逝去的晚霞。

“走，你跟我走。”杨总工推开窗户来到阳台上，并迅速招来一架飞艇。

“杨工，要去哪？”刘大雄上了飞艇问道。

杨总工顿了顿说道：“我叫杨振明。”

刘大雄侧着头，看着飞艇外金色阳光的这座黑色城市。

他努力止住自己的哽咽后说道：“很像一个科学家的名字。”

“其实不是每个人都想成为一名科学家。”杨振明说。

“可他们是这个世界最受瞩目，沐浴荣光的人，在西方，每个改变人类生活的科学家甚至都会被赐予天使的名号，那些信徒会真心认为他们是上帝派到人间的天使，他们天生就带着使命和神力……。”

刘大雄委屈地说道。

“人各有志，孩子。”杨振明打断了刘大雄。

“虽然这个世界上很快就不再需要维修工，就像‘产痛时代’里逐渐不再需要司机，需要保洁，需要建筑工一样。”

“但人类的文明除了科学，还有教育、经济、政治、医疗、文化、心理、娱乐等等很多方面，需要人实现真正有价值的工作来共同促进了人类文明的繁荣。”

“比如我，我从小的理想就是成为一个教育家。”杨振明说道。

“可你为什么成了杨总工？”刘大雄转过头来问道。

“因为我发现自己做不好。”杨振明立刻回答道。

他随后顿了顿又摊着双手继续说道：“无论我怎么努力，想尽各种办法，班里的好学生总是少数，大多数学生都表现得很平庸。”

“我甚至尝试过花更多精力到那些差生身上。”

“他们有的就是不喜欢学习，根本无法专心去看一道题。”

“也有的他们非常用功，但不知道为什么，你会感觉他们用尽了吃奶了的力气，还是学不会。”

“如果按照你的说法，班里大多数都不是当科学家的料。”

说话间，飞车已经达到了目的地。

这次飞车并没有落在某个阳台，而是一片绿油油的草地上。

这里是一片森林，森林里是动物园。

“我来带你看看真正的猴子。”杨振明说道。

猴子的展区里有很多不同品种的猴子。

原本它们生活在世界各地，现在被放在同一个园子里。

很明显，它们还是同种猴子喜欢抱团，不同种的猴子之间交际有限。

原本园子边的一个屏幕是专门来播放这些猴子的种类名字，还有曾经的生活习性和特征等信息的，但现在也是在播放一场足球比赛。

按理说，现在的公共屏幕应该播放那些诺贝尔颁奖礼才对。

一个秃了顶但周围还有些白发的老大爷正站在屏幕前。

他正抱着膀子，神情专注地看着这种22个人在90分钟里都可能不进一个球的球式运动。

从老大爷那不断跟着足球的轨迹变换的表情可以看出来，他看得津津有味。

从老大爷的棕色大背带裤和一双长筒胶鞋上可以看出，这是位饲养员。

……

杨振明从投喂框里拿出一根香蕉扔进园子里。

有些猴子瞥了眼，有些猴子连瞥一眼都没有，无动于衷。

“看来都吃饱了啊。”

杨振明将两个胳膊肘放在围栏上，整个上半身前倾，趴在围栏上看着这些猴子。

“生物学家说我们人类很有可能由这些猴子进化来的。”

杨振明突然脱下自己的银色外套扔进了园子里，猴子们被这银光闪闪的的东西吓了一跳，但都没有兴趣。

“你看，它们没有一个想要把这件衣服像人一样穿在身上，它们没有一只想要成为人。”杨振明说道。

饲养员老大爷走过来将衣服捡起来还给杨振明：“先生，这不可以投掷除水果外的其他杂物，希望您能配合。”

“抱歉，我就是想做个试验。”杨振明接过衣服说道。

“试验什么？”饲养员问道。

“试验这些猴子想不想变为人。”杨振明说道。

饲养员回头看了看那群猴子，然后摇了摇头：“它们是很喜欢模仿人，但也还是喜欢模仿而已，就跟人总是喜欢扮演别人一样，我儿子最近就很喜欢模仿我的语气讲话，逗得他妈乐得不行。”

“人啊，总是觉得其他动物都想成精修炼成人形，什么狐狸精，狼人什么的，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

“或许那些动物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如果没有人，这些动物都在森林里活着好着呢。”

“要是如果它们真能成精的话，估计第一件做的事就是把人杀光。”

饲养员老大爷说道。

“大叔，您这心理未免也太黑暗了吧。”刘大雄说道。

“黑暗？”老大爷笑了笑摇摇头，“不，这不叫黑暗。”

“和这些猴呆久了，就明白了一个道理，不和别的猴打个头破血流是当不上猴王的。有些猴打了没打过，有些猴压根儿就没敢打。”

“瞧见那只猴没有？”老大爷摇指着远处一个独自在一棵树上弓着身子龇牙咧嘴的猴子说道。

刘大雄和杨振明顺眼看去，那是一只看起来不算雄壮的瘦猴，但它身上的毛被挠得一绺一绺的，浑身都是血印子。

“他和猴王打了不下二十几回了，都没打过，但等它伤稍微一好，一定还会接着打。”

“人啊，和猴没什么区别。”

“这不叫黑暗，这叫竞争。”

老大爷有指了指那个屏幕：“看到那些足球运动员没有？”

“有时候一个球的成败就能一场比赛的胜败。”

“再强的队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再弱的队也偶尔会有胜利。”

“就像解说讲得那段经典台词一样。”

“人生当中成功只是一时的，失败却是主旋律。”

“但是如何面对失败，却把人分成了不同的样子，有的人会被失败击垮，有的人能不断的爬起来继续向前……。”

“我想真正的成熟应该并不是追求完美，而是直面自己的缺憾，这才是生活的本质。”

“罗曼罗兰说过，这个世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

“那就是，认清生活的真相，并且仍然热爱她。”

从老大爷全文背诵时的热泪盈眶可以看得出他对足球的热爱。

老大爷其实早就在刘大雄满脸泪痕的脸上看到了他的失落。

他伸手重重地拍了拍刘大雄的肩头：

“小伙子，如果你在人生的路上不小心弄丢了理想。”

“也要记得好好生活。”

“生活，它没有你想得那么好，也没有你想得那么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