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隋皇宫,御书房内。
恒元帝穿着一身素白衣袍,于一张柔软小榻上盘膝而坐,瞑目合眼,手掐子午决,一呼一吸张弛有度,亦如面前轻纱随风浮动。
恒元帝如今已是五十有三,然而他须发尽皆浓密乌黑,面色红润光滑,宽松衣袍下隐约能看见起伏肌肉,仅看外表宛如三十多岁的壮年男子。
他能有如今的一切与修道离不开关系。
自从恒元帝召云景门老天师入宫,拜老天师为师,修行长生之术,满打满算,正好过去十个年头。
在这十年里,他鲜少插手朝堂诸事,一心只欲修得大道,做那长生不死的仙人,成果着实是斐然,可对于一国之君来说,太过失职。
在恒元帝制衡与纵容下,朝堂众臣只顾贪污党争,鲜少顾及民生事宜,再加近几年干旱,洪水,蝗虫等天灾肆虐;西北诸部族多次劫掠山海关,人祸并起,惹得大隋多处州府民不聊生,生存困苦。
是以民间不少人把恒元帝叫做道士皇帝,做了不少时节讽刺诗,当然,这些勇士的最后结果无一不是被丢入大牢,抄家问斩,换来的不过是百姓的几声叫好罢了。
恒元帝依旧是我行我素,专心修他的长生大道。
只不过,就在昨晚,一向清心寡欲,波澜不惊的恒元帝罕见的勃然大怒,接连赐死几位宫女太监,并召见绣衣使都指挥使路晋,调集全部绣衣使,于长安城内搜捕贼人踪迹……
……
恒元帝面前轻纱突然剧烈飘动,一道模糊身影径直跨过御书房大门,半跪在轻纱后面。
袅袅青烟从鎏金熏香炉中升起,恒元帝眉目微颤,淡淡道:“找到那小贼了么?”
“未曾找到!”
跪在轻纱后的身影回答得干脆利落,没有半分犹豫。
“呵~”
恒元帝双目略微撑开一条细缝,声音里有些许意外:“难道连你麾下的绣衣使,也找不到那小贼的踪迹?”
身影不卑不亢,只道:“属下无能,还望陛下责罚!”
恒元帝重新闭上眼,悠悠道:“罢了,你路晋替朕做事尽心尽力,功大于过,朕怎舍得因为一个小贼加罪于你,你下去吧!”
“谢陛下!”
绣衣使都指挥使路晋起身,转头便走,毫不犹豫的跨出御书房大门。
不多时,一捧碎裂的素白轻纱被扔出门外,恒元帝赤足走出御书房,眼眸中两抹精芒闪烁而后缓缓收敛,他看向站在一旁唯唯诺诺的小太监,漠然道,
“摆驾云景殿!”
…………
云景殿,本是皇宫里的一处火灶房,可却被那位恒元帝千辛万苦才请来的老天师一眼便相中了,直言此地风水极佳,适合养老,非要住这儿,死活不肯挪窝,没办法,只能将其改造成天师行宫,名为云景。
因为是火灶房改造,所以虽然宫殿的里子面子都有了,但却总有一股经久不散的柴火味,尤其是炼丹时,飘散的并非药香,而是莫名奇妙的饭菜香味,不同丹药又有不同菜香。
久而久之,云景殿里的道士都练就了一身‘闻香识丹药’的绝技。
糖酥鲤鱼味,这是玄元养生丹;
鱼香肉丝味,则是滋肾补气丹;
叫花鸡味,必定是补血养颜丹;
……
螺蛳粉……哦,这是炼丹炼叉劈了!
此时的云景殿外,正有一大一小两个道士蹲在花坛外,细致观察着土地上搬家的蚂蚁。
小道士鼓着腮帮子,目不转睛的盯着蚂蚁,突然好奇问道:“张师兄,这群蚂蚁为什么非要走一条线,一只跟着一只?”
张姓道士是个十来岁的少年,他眯着眼,悠悠道:“蚂蚁行路也需要顺应天道,天道给它们划了一条无形的线,它们便只能顺着这条线行走!”
小道士疑惑道:“我怎么没有看到师兄你所说的‘天道’?”
张道士随口胡诌道:“天道无形无质,你当然看不到了。”
“那它既然是无形无质的东西,又怎么能作弄蚂蚁呢?”
“呃……天道虽然无形无质,但可以假借外物之手来操控世间。”
“外物之手?”小道士举起自己细嫩小手,疑惑道:“我的手也是外物之手?”
“嗯……”张姓道士思索片刻,笑眯眯点头道:“自是如此。”
小道士恍然大悟,他伸手在蚂蚁行进的道路上轻轻一划,隆起的土堆顿时阻断了蚂蚁的步伐。
望着身下错乱的蚁群,小道士后知后觉的喃喃道,
“原来我便是天道!”
“……”
看着兴奋的小师弟,张道士总觉着大事有点不妙,然而还没等他规劝两句,身后大殿便骤然爆发出一阵轰然巨响。
紧接着,一股熟悉而诡异的气味涌入二人鼻腔。
“嘶~~”
张道士倒吸一口凉气,登时翻着白眼昏了过去。
小道士则熟练的紧紧捂住嘴,眼里没了刚才那股兴奋劲,生无可恋的想着:“又是哪位师兄炸炉了?”
就在他计划着出去避避风头时,一阵清风刮过大殿内外,让鼻尖那股恶臭气息尽数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沁人心脾的未知花香。
紧接着,一道苍老的声音自大殿中传响,
“贵客临门,老道有失远迎,还望陛下恕罪!”
“陛下?”
小道士眼眸明亮,看向出现在殿门外的那个素白色身影:“这便是那位恒元帝?”
……
恒元帝甫一踏入云景殿的大门,迎面便急匆匆走来一位头上发髻散乱,身上道袍松垮的老道士。
老道士一张驴脸上挂着灿烂笑容,只不过那张开的嘴里是两排歪斜黄牙,最前面还缺了一颗门牙未给补上,这让他平添几分猥琐气质。
老道士快步走到恒元帝身边,搓手笑道:“陛下可是丹药吃完了?刚好,昨日老道炼了两炉养身护体的丹药,于身体大有裨益……”
恒元帝缓步向大殿走去,闻言摇头叹息道:“道长,朕并非为丹药而来!”
“哦,那就是为了养身秘术?”老道士有些犯难道:“可是陛下已经看过天底下十之八九的功法秘籍,老道这里也着实没有余粮啊!”
“朕也并非是为了秘籍功法而来!”
恒元帝跨入大殿,大殿内部有九根朱红巨柱矗立,撑起整座宏伟宫殿,地板上刻画着一轮庞然八卦图,两枚阴阳鱼眼上各自放置着一尊青铜丹炉,袅袅青烟自丹炉中升起。
而在宫殿最上面则供奉着一张泛黄画卷,画卷上画着的是一位盘膝而坐的青衣道人,只是画中道人的面庞恰好被香烛烧出的云烟所遮拦,看得模糊而不真切。
在这副画卷面前,恒元帝随手找来一个干净蒲团坐下,老道士与他对坐,笑呵呵问道:“陛下既不是来寻求丹药,又不是来功法秘籍,那就是来找老道解惑的咯?”
恒元帝叹息一声:“朕也并无修行上的难题,今日前来云景殿,是特地来向道长谢罪!”
“嘶~~”
老道士揪掉了两撮胡须,大惊失色道:“陛下乃万金之躯,岂能向我一个小小道人谢罪!这使不得,使……”
“朕弄丢了道长的那张道门秘术!”
“使……”老道士又揪掉了两撮胡须,露出大黄板牙强颜欢笑:“不过一则道术……小事!小事!”
恒元帝懊恼道:“道长何必如此安慰朕,朕心中有愧啊!”
“若是朕能早一日参悟那张秘术,便能早一日将其归还于道长,那像如今这般,被歹人盗走,使道长的秘术遗落外界!万一被一些小人所掌握……”
老道士艰难的从心痛中走出来,闻言勉强一笑,却仍要安慰道:“陛下无需担心,这道门九秘岂是旁人能轻易掌握的?”
“老道修行一百余载,未曾见有一人能窥得那张黄纸上的奥秘!”
“哪怕是惊艳绝伦的天才,亦或是傲世众人的夫子,拿着那张黄纸钻研许久,也终究是竹篮打水……咳咳,就是可惜了陛下,以陛下的天资,想必再过些时日就能勘破其中奥妙!”
“可惜可惜……”
恒元帝面露遗憾之色,不死心追问道:“这道门九秘当真如此难以参悟?世间竟无一人可以掌握?”
“自是如此!”
老道士也是无奈道:“要不是我那故去的师长千叮万嘱,我也不会把它看得如此重要,左看右看不过纸一张,捧在手里都怕它碎咯,哪里像是所谓的九秘之一?”
“我那师长还说,如若有人参悟纸上奥妙,云景门道钟将会自鸣九声,诺,就是咱们这头顶这口大钟,也无甚神异之处,普普通通一口破钟,当年山门缺银子修缮,师兄们差点没把它熔了卖给山下铁匠铺换钱,现在又嫌弃它占地方,特地把它送来……”
恒元帝倒是对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颇有兴趣:“还有么?仅仅只是鸣钟九下?”
“嗯,老道记得似乎还有一把祖师爷雕的木剑将会出鞘。”
老道士一招手,一把木剑突兀的出现在他手中,他挥袖掸去木剑上积累的灰尘,便将其递给恒元帝。
恒元帝接过剑,握住剑柄,向外一抽,木剑纹丝不动,他不禁哑然失笑:“木剑如何出鞘?”
“是啊,这只是一柄木剑!”老道士亦是笑道:“既无灵韵,亦无元炁,如何能出鞘?”
“只是作为先祖遗物,我等后人需要恭敬对待罢了!”
老道士拍着枯瘦胸膛,胸有成竹道:“所以陛下且放一万个心,老道敢以性命担保,绝无人能参透那纸上奥秘!”
“更何况那黄纸上到底有没有九秘还是另一说!”
恒元帝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他站起身,淡淡道:“话虽如此,但是朕丢了云景门的重宝,实在是心难安!
但道长也无需忧虑,朕已经派人紧密搜寻那贼子下落,不久后便能找回九秘!”
老道士双眼明亮,咧嘴笑道:“有陛下这句话,老道就放心了!”
“不知陛下可还需要丹药?老道这还有不少养生益气的丸子……”
“哈哈~道长大可不必!”
恒元帝心事已解,便不想继续在殿内逗留,老道士也识相的起身送行,可就在二人即将跨过大殿门槛时,一道悠扬绵长的钟声牵扯住他们前进的脚步。
‘咚~~~’
恒元帝面上的笑容消失了,他茫然的回头循声望去,只看见那口挂在头顶的青铜古钟正在不住颤动,发出渐渐平息的鸣响余韵。
老道士瞪大眼珠,呆呆的抬头望着古旧道钟,手心里死死攥着的,又是一撮稀疏胡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