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牙是原晋阳县尉手下的队率,出生在一个平平无奇的猎户之家,父亲的箭术很好,虽然家里的田亩不多,但靠着在山中打猎得到的毛皮,也能换很多的粮食布匹。
据父亲说,他那时候,世道比现在稍微好一点,段太尉,皇甫太守还有张将军,都能顶住鲜卑和羌人的攻击,太原也陆陆续续有一些消停日子。
到后来,鲜卑愈发猖狂,整个并州都在胡人的铁蹄下颤抖,连山中的野兽也没有以前那么多了。
王大牙那时候不过九岁,刚刚跟着父亲进山打猎,还亲手打到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个猎物,一只野鸡。
在山峰上,他第一次俯瞰晋阳周边。
原本汹涌澎湃的汾河水,看起来就像是家边流过的一条小溪,田地星罗棋布,齐整的麦苗随风微微晃动,一条条的沟渠在黄昏下闪烁着熠熠青芒。
“看!那里就是咱们家!”父亲指着下面的一个村落,那里正飘起几缕轻烟,笔直地升入九天云霞中。
“你母亲已经开始做饭了,咱们也赶快下去,不然赶不上了。”
“哦!”王大牙应了一声,突然又瞥到了北边,星星点点的火光连成一条长河,穿过道路。
“父亲,那是什么?是有人在跳大龙吗?”
那时父亲脸上的神色,他记得很清楚,那是一点凝重带着一点担忧,还带着几分叹息和怜悯,“那不是在跳大龙,那是因为灾难产生的流民队伍。”
“看起来,北边又在打仗,而且应该输了,希望……不会打到晋阳来。”
父亲顺着前方指了指,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我们赶快回家去!”
他们迅速往山下去。
而在山下,流民们闻到一股饭香,嗅着味道,一点点靠近了道路左侧的一个小村庄。
村西头的杨老伯,一直在关注他们的动静,等到难民队伍往这边偏移的时候,他叹息一声后,又对着身边人急急挥手。
“快!把村里的青壮,只要还在家的,有多少叫多少,全叫过来,再派人去田里传话,让他们都先放下手里的活计,都赶回村里集合,有大事!”
几个人连连点头,飞奔而去。
“王家的!你家男人在不!在的话……”
“他不在,带着孩子上山去了。”
“郭老伯发话了,要咱们每家都多准备一份饭食,你可要记得!”
田氏点点头,“我明白!”
难民们到了村西头,郭老伯已经带着二十几人,组成人墙,拦在了路口。
“可怜可怜我们吧!我两天没吃饭了!”
“求求你,多少给点东西吃吧,我倒不求,孩子再没吃的就饿死了!”
郭老伯举着长棍,高声大喊:“诸位诸位!我知道你们都很饿!饭!我们准备了一些!马上就好!啊!稍微等一下,不要乱!”
他曾经当过亭长,见过几个县里的大官,颇有些见识,也帮助村里人解决了很多困难,在村子里是个德高望重的老人家,本村的青壮也都肯听他的指挥。
身后,田氏和其他家的妇女们,端着几个大锅,往这边走。
流民们越发的欢欣,几欲冲过人墙。
“不要慌不要乱!饭马上到!不要急!列好队!让老人,妇女还有孩子到前面来!”
郭老伯年轻时也在军队里待过,而且还是在精锐的度辽营,在张奂,张将军帐下听令,深知约束纪律的重要性。
但他忽略了,这些灾民可不是当初,被皇甫规张奂段熲,连续约束的那些守规矩的兵。
几个人冲破了人墙,冲到村里,冲到妇女们面前。
“你们干什么?拦住他们!”
田氏和其他几个人正好填满了手头的一碗饭,急忙递了过去。
这些人拿到饭,才急忙停下。
郭老伯领着本村青壮慢慢退后,护住这些本村的妇女。
饭,一碗一碗地被递出去,但,要饭的手,却丝毫没有减少。
郭老伯尽量维持秩序,在周边大喊:“先给老人吃!家里带了妻儿的,先过来领!”
收效甚微。
“老张!我这里拿到饭了!儿子也拿到饭了!”
“父亲还没有!快!”
“我们一家都有饭吃了!”
拿到饭的人,喜滋滋地护着妻儿父母,稍稍避开人潮,在路边吃着。
渐渐地,饭见底了。
郭老伯立即大叫:“诸位诸位!饭就这么多!我们就是个小村!只能出这么多米!请你们到别的地方去吧!前面不远,就是县城,还有几个大的村落。”
“快没饭了!快给我!”
饥饿的人群顿时疯狂地往前涌动。
“我女儿还没吃饭呢!她才六岁啊!都快饿晕过去了!”
一名高大汉子抱着一个昏睡过去的小女孩,眼神充满希冀,“先给我女儿一碗吧!”
田氏心生怜爱,端起最后的几碗饭,递向他。
“谢谢!谢谢!”大汉靠了过来。
不料半途却被另一只手抢走。
“你干什么!”
“那里不是还有饭吗?你叫什么!”抢饭的人毫不羞耻,理直气壮地讲道。
但等汉子回过头去,最后的几碗饭也已经没了。
许多和他一样的人,都还没拿到饭。
而身后,还有数不清的灾民,如大江浪潮一样滚滚而来。
郭老伯一个劲儿的抱歉,“我们村总共也才三十几户人家,真的拿不出这么多米!请你们到别处去看看吧!”
大汉想要转身去下一个村落,但没走多久,就听见身后的争吵。
“你们想干什么!我说了我们村里真的没米了!”
“你骗人!这里面肯定还有!”
“诶!你干什么!你不能抢啊!”
“还有饭啊!我就知道还有饭的!”
“就剩这么一点,我们留给自己吃的!其他真的没了!”
“其他家肯定还有!进去找!”
“别!别进来!拦住他们!”
大汉转过身,看见有人抢到了饭,再看看怀里已经饿晕了的女儿,也跟着汹涌的人群一起玩村子里走,越走越快。
郭老伯领着本村青壮,尽力拦阻,但杯水车薪,就像是即将被冲垮的堤坝一样,四处漏水。
他愤愤地看向路边,那些拿到了本村自愿捐出来的救济饭,得以续命却在此时袖手旁观的人。
“你们也吃了我们的救命米,就视若无睹吗?”
有人向前踏出一步,却被妻儿拉住,“他们人多,太危险。”
一声叹气,又缩了回去。
还有一些人站出来,帮着郭老伯拦住这些群情激奋的饥饿之民。
“别抢人家的存粮!人家已经出了米!难道要像人家和我们一样无家可归吗?继续往前走!前面还有村落!到那里再讨些饭食!”
“你吃了他家的饭!现在帮他家说话!你吃饱了!我们一粒米都没吃到!再往前面走!要走多久?饿死了,你来抵命吗?”
“我……”
那人哑语了,抵命是不可能抵命的。
饥民实在是太多了,这些还稍有良知的人,根本挡不住被原始欲望驱使的乱流,不知道什么时候,这道勉力支撑的堤坝最终轰然倒塌,郭老伯的尸首在无数人的践踏下,被踩成一团烂泥。
王大牙和父亲,从另一边进入村子,目睹了几家人遭到的暴乱,也看到妇女抱着孩子躲在角落哭泣。
“快!快回家去!”这些遭灾的,都是他的邻里乡亲,平时见面都是你好我好大家好,但此刻,他却顾不上了。
田氏护住角落里的几个袋子。
“这些真的不能给你们!我们也要吃的!”
“滚开!”
“拿来吧你!”
田氏被一把抓起,甩向墙边。
石墙上的一个凸起,刺入她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