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寒地冻,明月如盘。
朔风卷起地上的一层层细雪,像是一场弥漫天地的白雾。
司空黍蓦然觉得一股钻心的冷。但那种冷,并不是因为天气的寒冷,而是因为一个人,营地外,一个白衣如雪的人!
“谁?!”司空黍暴喝出声。
他心里其实感到有些骇然,须知邙山南北纵横三千余里,地域上横跨两个州郡,这人是怎么在茫茫大山中找到他们的?
余下的邙山一十八寇在听见司空黍的暴喝后,几乎在同一瞬间都拔出了自己身上的武器。
无须多问,来者不善,犯者必死!
独孤漠不用司空黍吩咐,已经一马当先,背上长刀如圆月破空,刹那间便已朝那人的脑门儿上劈去。
刀锋未至,劲气已足,只见凝炼的刀光就像是一座坚实的城!
独孤漠凭借这一手“开山式”已经不知道折断过多少人的兵器,因为他的方口长刀够重,也够狠!
独孤漠杀人时往往只需要两招,先一刀“开山”斩断别人的武器,再一刀“翻江”将那人拦腰砍断。
独孤漠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丑陋的狞笑,他仿佛是已经看见了那人脸上惊恐欲绝的表情,仿佛是已经看见了月色下刀上的鲜血妖冶如花。
忽然,独孤漠的瞳孔一缩,他看见了一双熟悉的眼睛,一双鲜红得像是在滴血的眼睛!
“他怎么可能还没死?!”
独孤漠骇然之下,突然感觉脖子一疼,像是被一只小蜜蜂给叮了一下。他的刀还没来得及落下,他的人就突然倒飞了出去!
独孤漠的身体“嘭”的一声撞在一片雪丘上,激起一道四尺来高的雪浪!
司空黍和余下的邙山一十八寇的脸色忽然全都都变了,变得说不出的难看!
在他们眼里,那白衣人和他面前的那个红衣男子似乎只出了一剑!
剑光在刀气破体的前一刹那,忽然像是惊鸿般掠起,斜斜地撞开了如山如城的刀光,然后又像是一根绣花针一般,轻飘飘地扎入了独孤漠的咽喉!
他们每个人都将那两人手上的动作看得很清楚,因为那两人出剑的速度并不快!但是,如果是一柄不快的剑,又怎么可能破得开独孤漠的刀?如果是一柄不快的剑,又怎么可能杀得了独孤漠的人!
独孤漠居然挣扎着从雪堆里站了起来,他拼命地用手捂着自己的脖子,但是鲜血还是不停地从他的指缝中喷出来。
独孤漠满脸惊恐地盯着握剑的那两人,似乎想说什么,但是等到他开口的时候,他的喉咙里只能发出一系列“嘎嘎嘎”的,难听得像是鸭子般的叫。
“老四!?”
司空黍心里一寒,他知道,他的这个兄弟绝对活不过今晚了!
独孤漠的瞳孔忽然放大,他一的身体像是一座小山般倒在了地上,手也从脖子上松开,这时候,其他的人才听懂了他刚才究竟在说什么。
独孤漠只说了三个字:“他……是……鬼!”
鬼?!
邙山十八寇的心里忽的一寒,他们只杀过人,从来没有杀过鬼!鬼是不可能被人杀死的,只有鬼能杀人,而没有人能够杀鬼!
忽然之间,李老七的额头上冒出了冷汗,赵十三手里的刀有些发抖,吴老九的瞳孔收缩了,王十八这王八蛋居然悄悄地后退了七尺!……
司空黍气得恨不得再在独孤漠的尸身上砍上两剑!这蠢货居然死了都还要动摇军心!
司空黍死死地盯着那两人手里的剑,忽然大喝道:“他是柳落白!他们是人!”
他们当然是人!
只有人才会愤怒,只有人才会流血,也只有人,才会用剑杀人!
年轻人后背上的血已经将柳落白的白袍染红了,他之所以还能站立不倒,只是因为他有柳落白的内力做支撑。
他们的手里共同握着一柄剑,这柄剑就是他们内力交流的桥梁,这柄剑就是他们今晚共同生存的希望!
司空黍当然也看出了柳落白是在以内力为那个少年人续命。但是,他也明白,无论一个人的内力如何高深莫测,他都不可能救得活一个必死的人!
少年身上受的伤太重了!他不可能活太久的,他一定会倒下去!等到他倒下去的时候,就是柳落白的剑法露出破绽的时候,也就是司空黍杀了柳落白的时候!
司空黍只是想不明白柳落白为什么要带上一个死人来参战?难道他自己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无疑是在送死?还是他以为司空黍把握不到他唯一的那一个破绽?
司空黍知道,他没有时间去把这些问题想明白了!因为柳落白既不会给他思考的时间,也不会给他废话的时间,柳落白来这里,就是来杀人的!
杀人,不需要废话!
所以,司空黍只对柳落白说了一个字——“杀!”
邙山十六寇顿时像是飞鸟还林般朝柳落白扑了过去,只见漫天月色下,雪地上方全都是兔起鹘落的影子。
司空黍却一个人握着鱼肠剑倒退了三尺!
他现在还不能上前!不仅仅是因为柳落白还没有露出破绽,而且还因为司空黍必须要督战!
他必须要确保每个人都拼尽全力地战斗,决不能让有一个人逃跑!因为只要有一个人逃跑,所有人都会心生怯意而逃跑!
逃者必败!怯者必死!
这是一场关于勇气和生死的豪赌!
半空中果然有一道影子像是蝙蝠般的转了一个圈,忽然朝司空黍的方向飞来。
司空黍冷笑一声,剑光刹那间破空而去,一剑就贯穿了那人的胸膛!
褚老二不敢置信地回头瞪着他,鱼肠剑的剑尖正从他的胸膛上缓缓抽回去。
“你……你怎么知道是我?啊——”
褚老二惨叫一声,尸体从半空中摔了下去。
司空黍冷冷地甩掉剑上的血水,淡淡地道:“褚老二,刚才所有的兄弟在听见鬼的时候都在紧张,唯独只有你一个人连脸色都没变!你说,我怎么能不重点关注你呢?”
褚老二躺在地上血流成河,怒目圆睁,也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听见司空黍说的话。
司空黍忽然对着场中剩下的十五人暴喝道:
“今日一战,有他无我,有我无他!
逃者死;战者生!”
邙山十五寇的心里俱是一寒,他们拔出武器,全都愤怒地朝柳落白和少年人杀了过去!
其实,齐他们十五人之力,很有可能杀得了司空黍然后逃跑,但之前有了褚老二这个前车之鉴,竟然没有一个人敢带这个头!
前进是死,后退也是死!
但是,如果他们能够杀了柳落白,司空黍就一定不会杀了他们!
所以,他们只有杀了柳落白!
司空黍冷冷地站在最后,他的脸色一点点变白,然后又从白一点点变红,到了最后,他望着柳落白手里的柳月剑,竟是望得有些痴了!
明月照在柳落白和少年人手里的长剑上,柳落白正轻轻地吹去剑刃上的最后一丝血。
他的动作是那么柔和,他的眼神是那么温柔,他不像是在握着一柄杀人的剑,他更像是在轻吻情人的手!
一双洁白无瑕又温柔贤惠的手。
司空黍仿佛是看见了明月下有一个美人正在缓缓出浴,她的双峰像是两座纯白无瑕的雪山,雪山上留有两点桃花盛放的嫣红。
她的双腿像是两条绚丽多姿的虹桥,虹桥直通到一片宁静而悠远的芳草树丛。
她的脸,她的脸超过了这世间所有动人的词藻,即使是倾国倾城也不能形容她的万一,即使是沉鱼落雁也显得实在是过于肤浅!
明月下,她冲着司空黍盈盈一笑,似乎连天空都变成了青蓝色,像是海一样的蓝,大海上吹着咸咸的风,风里有着属于黄昏和落花的味道……此时,要是有酒……她的目光就是这世间最温柔、最缠绵的酒,是的,酒也可以很温柔……
司空黍仿佛是已经醉了,醉倒在多年以前,醉倒在那年桃花盛开的树下,醉倒在那个穿着百褶裙子,却并不太漂亮的女孩子怀里……
要是能一直这样子醉下去就太好啦。
那个红衣的少年忽然无声地从柳落白的怀里倒了下去,司空黍猛地一震,刹那间汗流满面!
他已经失去了唯一的一个机会!唯一一个可以杀死柳落白活命的机会!
司空黍面如土色,像是一个死人!
奇怪的是,司空黍现在并不害怕柳落白,他也并不怕死!他害怕的,竟然是自己手里的这柄鱼肠剑!
司空黍死死地盯着自己手里的剑,一双眼睛之中居然流出了悔恨交加的泪水!他抱着自己的剑,忽然跪倒在地上,像是孩子般失声痛哭起来!
柳落白静静地看着他,也静静地看着他手里的那柄剑。
“她很美。”
柳落白忽然淡淡地说。他是在夸司空黍手里的剑。
司空黍深情地凝视着自己手里的剑,忽然展颜一笑道:“是的,她一直很美!”
柳落白静静地看着司空黍从地上站起来,静静地瞧着他拔出自己的剑。
“你知道,我并不是败在了你的手里!”司空黍轻轻地抚摸自己手里的剑,像是在抚摸情人的手。
柳落白淡淡地盯着他手里的那柄剑,淡淡地道:“我知道,你是败在了剑的手里。”
司空黍用脸颊轻轻地贴在自己的剑上,轻轻地道:“我已经有鱼肠了,我不应该对其他剑生情的!但是——”
司空黍没有说下去,但是柳落白已经明白他想说什么了!
柳落白看着自己手里的柳月,淡淡地道:“我明白的。”
司空黍忽然举起剑,死死地盯着柳落白,道:“如果我死了,你——”
“我会埋了你的剑。”
“很好!”司空黍忽然笑了一下,真诚地对柳落白道,“谢谢你!”
“不必。”
清濛濛的月色下剑光忽然似惊鸿一闪,鱼肠剑已然入鞘。
司空黍的头颅静静地落在雪地上,两只眼睛还在出神地望着中天的月色——
“今日,我终于又能够醉倒在她的怀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