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曳不定的烛火映照着疯老人阴晴不定的脸，疯老人死死地盯着桌子上的那柄刀，良久，他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道：

“我原以为司空黍是自知不敌柳落白，他才选择自杀的。没想到，他竟然是死于发疯？”

寇星文的眼皮跳动了一下，冷冷地道：“他不是死于发疯，他死，是因为他不忠！”

“不忠？”

“是。他不忠于自己的剑，就等于是不忠于他自己的心，所以，他该死！”

疯老人的目光怪异且默然地打量着寇星文半晌，他才摇了摇头，道：“唉！我原以为发疯的人只有一个司空黍，没想到你们这群学剑的、学刀的人全都有病！”

寇星文冷冷地盯着他，冷冷地道：“我听说你以前也用剑？”

疯老人没好气地冷哼了一声，道：“那是十几年前啦！现在我早已不再用剑！”

“你为什么要放弃你的剑？”

“你知不知道何谓‘剑开双刃’？”

寇星文愣了一下，摇了摇头。这种高深的道理他不懂，因为他根本就不用剑。

疯老人忽然长叹了一声，举起了寇星文放在桌子上的刀，道：“你看！你的刀只有一面刃口，你要是内力不济，光用刀背去砍人是砍不死人的！但是，剑却不同！剑开双刃，一刃克敌，一刃诛心啊！”

“诛谁的心？”寇星文问。

疯老人忽然有些鬼魅地朝他笑了笑，低声道：“自然是诛自己的心！你以为何为剑，何为兵？剑本来就是用来杀人的！而杀人，本就是这世上最无情无义的事！

若你手中有剑，心中就不能有情，否则，你还怎么用你手中无情的剑去杀一个有情的人？”

疯老人忽然对着半空中一阵破口大骂道：“司空黍他妈的就是一头蠢驴！既然他那么爱惜自己的剑，他就不应该用剑去杀人！既然非要去杀人，他就不应该用自己的剑！”

疯老人虽是在骂人，但他的眼神中却忽然露出一种深切的同情和悲伤，就像是一棵默默伫立在黄昏中的树，在寂寞而萧索的秋风中轻轻地叹息着一片树叶的凋零。

窗外，残阳如血，群山像是披上了一层鲜红的嫁衣。

寇星文静静地凝视疯老人的眼睛，良久，他才淡淡地道：“原来，你也有病。”

疯老人愣了一下，他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是自嘲地笑了笑，道：“哈！对！不错！我也有病，我也有病！”

一老一少就这样静静地坐在屋子里，静静地望着窗外的斜阳将最后一缕稀薄的微光投射到了桌子上的刀上，黑漆漆的刀鞘上仿佛是睁开了一双冰冷而怨毒的眼睛！

那是寇星文的眼睛！

寇星文忽然抬头凝视着疯老人的脸，冷冷地道：“我知道，以我现在的功力还不能完全驾驭这柄刀，而且，我也不能完全发挥出这种刀法的威力。

我每次挥刀，其实都是在损耗我自己的精血，长此以往，我必死无疑！”

寇星文这次刻意把“死”字说得很重，但他其实并不是一个那么恐惧死亡的人，因为他已经在三年前死过一次了！他的刀就代表死亡，他的人也必然会伴随着死亡！

死亡，就是他眼中和他刀上的唯一颜色，就是这黑夜的颜色！

只是，他为什么要在这苍茫的夜色中提及死亡？

只见夜幕下，明月如盘，远山含翠。

一道空空朦朦的月光忽然像是晶莹洁白的轻纱般，从窗户外飘了进来，笼罩在疯老人的脸上，老人的脸上顿时就像是披上了一层薄薄的蝉翼。

疯老人神色平静地眺望窗外，既不说话，也没有任何的动作。只是，他的一只手还静静地放在桌子上，手指离寇星文的刀仅仅只隔了两寸。

寇星文知道，除非是疯老人主动把刀还给他，否则，凭他现在的这点儿本事，是根本就没有机会从疯老人的手里夺刀的！

寇星文思索了片刻，他忽然盯着疯老人的手，淡淡地道：“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愿意让我死。”

“哦？”疯老人终于转过头来，脸上露出了一丝感兴趣的神色，道，“我为什么就不愿意让你死？”

寇星文紧紧地盯着疯老人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因为我是你的徒弟，这八十七来唯一的一个徒弟！”

疯老人呆了一下，他忽然笑了，由微笑变为大笑，再由大笑变为狂笑！

笑声震得四周的桌椅板凳都在“咯咯咯”的响，就像是屋子里面突然爬进来了成千上万只癞蛤蟆！

疯老人一边狂笑，一边还戳手指着寇星文道：“放……放你娘的屁！哈哈哈……小子，你是在逗我吗？你知道老夫是谁吗？凭你也想当老夫的徒弟？！哈哈哈……老夫只是怜才，才故意指点你两下，你不要——”

疯老人话音未落，只听寇星文幽幽地念道：“陡使西方白帝惊，荆诸相顾噤无声。此番剑影真如雪，血冷风腥万里行。”

待到这首诗刚一念完，疯老人的脸色忽然就变了，变得像是另外一个人，变得像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狂人！

一丝凌厉的剑气突然从疯老人的手指上窜了出来，像是蛇一般地缠绕在寇星文的站立的地上。

疯老人紧紧地盯着寇星文的眼睛，他的眼睛里忽然露出一道惊讶又残忍的光，道：

“咝——照理说，老夫早在十五年前便已经从百家剑上除名了，从此江湖上再没有我的消息，你又是怎么知道我是谁？”

寇星文淡淡地盯着他，目光平静得像是轩窗外月色朦胧的湖面，脸上也全然没有露出一丁点儿的惊惧神色。

疯老人有些赞赏又有些无奈地盯着他，道：“说吧！寇小子，你是怎么猜到是我的？唉！做人是不可以太聪明的！太聪明的人总是死得很快啊！”

寇星文居然笑了笑，他笑起来的时候就像是一道空空朦朦的月光。而他的眼睛似乎根本就没有看见地上那道凌厉得几乎要切断他双腿的剑气！

只听寇星文淡淡地道：“江湖上，能够破掉我刀法的人并不多！”

疯老人皱了皱眉头，还是紧紧地盯着寇星文的眼睛，并不说话。

寇星文续道：“能够一招就破掉我的刀法却又不杀死我的人根本就没有！所以，你根本就不是江湖中的人！”

疯老人愣了一下，他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丝玩味的笑，道：“哦？什么叫‘不是江湖中的人’？”

寇星文淡淡地道：“传闻武学一共有十一重境界，但是浮屠塔却只有七层。

清浊三流，堂妙，入微，守拙，归藏，这就是浮屠塔中的境界，但是归藏之后的境界却已经没有了。

传说，只有每代百家剑和浮屠塔上的第一人才有资格参悟那之后的境界！”

疯老人目光灼灼地盯着寇星文，沉声道：“既然你已经知道我就是万里行，你怎么还敢当我的徒弟？”

寇星文淡淡地道：“有何不敢？”

万里行冷哼一声，道：“我是西方血魔教的人，和你们中原武林本就是大敌！我以前杀过的中原人，都能够填满这座落白山庄了！你拜我为师，就是相当于加入了血魔教！到时候，只要是中原武林的人物都会来杀你，包括柳落白！”

万里行目光灼灼地盯着寇星文，观察他脸上的变化。

他打定主意，只要寇星文敢在这里大声叫破他的身份，那么，不管他有多怜才，他都必须要将寇星文就地斩杀！因为血魔教派给他的任务他还没有完成，他的身份绝对不能在现在就暴露！

灵蛇般的剑气已经渐渐盘绕到了寇星文的咽喉！

但是，寇星文的脸色却冷得就像是一块铁，冷得就像是一块冰！而他说话的语气甚至于比他的脸色还要冷！

只听寇星文冷冷地说道：“你杀过多少人和我有什么关系？你杀过的那些人我一个也不认识！我只知道，若是有人要来杀我，我也必然要杀他！这和他是正，是邪，是中原人，还是外邦人没有任何关系！”

万里行表面上神色不动，但是心里却是在暗暗称奇，道：“这小子不仅根骨好，习武的天分也高，就连心性看上去比我都还要冷酷无情？好苗子啊！好苗子！这么好的苗子，不入魔门，着实是可惜啊！”

万里行心中灼热，恨不得直接就把寇星文绑着回血魔门得了。但是，他也深深的明白，自己绝对不能表现得太过在意寇星文！否则，主客就颠倒了，以后说话的时候搞不好自己这个做师傅的还要向徒弟嘘寒问暖，聊表关切，那就实在是贻笑大方啦！

所以，万里行表面上还是冷冰冰的对寇星文道：“这么说，你当真愿意做我的徒弟？”

寇星文淡淡地点了点头，道：“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万里行愣了一下，他差点儿就一剑把寇星文刺死！

在这座江湖里，也不知道有多少人会跪着哭着求他当师傅的。他向来都是不屑一顾。这次好不容易遇到一个资质好的，又糊里糊涂地练成了九天诀。没想到他才刚一提收徒，他这个做师傅的都还没来得及提条件，做徒弟的反而嚣张得要和他谈条件了？这是什么世道？这是什么徒弟？这到以后还怎么得了！

万里行气得须发皆张，好歹没有杀掉寇星文，他强忍着怒气，沉声道：“说吧！看老夫能不能听得顺耳，若是不顺耳，就顺手把你这小子大卸八块！我说八块就八块，一块不多，一块不少！”

寇星文淡淡地道：“我只要你帮我破掉这局棋！我要你保柳落白不死！”

万里行愣了一下，脸上忽然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道：“好小子，你可知道我来这里就是为了对付柳落白的！你居然还要我帮他？”

寇星文也冷冷地一笑，像是一个死人般阴气森森地道：“师傅，你别装了！你之前失忆是真的！否则你又怎么会平白无故地把九天诀传给我？既然失忆是真的，那么你出现在这里就不可能是为了对付柳落白！你也是被人利用了，不是吗？难道你就不想找出那个给你下套的人？”

万里行听得心里发毛，面前的这个小子委实不像是一个二十六七岁的年轻人，他更像是一只活了千八百年的王八，他，他居然还会妖言惑众哇！

万里行板着脸色，冷冷地道：“我是可以救柳落白，我甚至也可以把这座山庄里与柳落白作对的人全部杀死！但是，寇小子，我为你做这些事，我又能得到什么好处？无利不起早，只是为了你一句‘师傅’肯定不值得吧？”

值得！当然值得啊！就算是你让我把百家剑上的前十人全部杀死也是值得的！你可千万不要反悔拜师啊！

万里行在暗地里为寇星文捏了一把冷汗，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到关键时刻就变得心口不一了？而这其实就是魔门中人最大的缺点！

因为魔门中人总是想着以最小的付出，获取最大的收益！所以，他们其实都是一帮赌徒，赌的是运气，赌的是武功，赌的同时也是对手的心计！

寇星文思索了片刻，他忽然就笑了，那个笑容在万里行的眼里已经变得说不出的鬼魅和阴邪。

只听寇星文淡淡地道：“你若肯答应帮我的忙，我便把九天诀传授给你。”

“你说什么？！”

万里行只觉得脑袋里面“嗡”的一声巨响，寇星文在他眼里的形象顿时就从烂泥里的老王八一跃成为了云霄上的活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