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群山,星垂平野。
万里行站在柳塘湖畔,一身灰布麻衣飒飒作响。
“你当真确定柳落白已经达到了剑气破体的境界?”
万里行望着远处的湖面神情复杂。
他六岁习剑,十七岁剑术小成,三十一岁跻身百家剑前十位,但直至万里行五十七岁,他方才臻至剑气破体的境界……
照理说,柳落白现在还没到知天命之年,他要是现在就能够做到剑气破体,那他绝对是近一百年来剑道上最杰出的天才!
至少,万里行活了八十七年,他还从来没有听说过江湖上出现过一位五十岁以前就达到剑气破体的剑客。
寇星文神色淡漠地望向三丈之外的葛瑶,这个男人的脸色平静如湖水,一点儿波澜也看不出来,似乎对即将来临的一场大战毫不在乎。
“也不知道他究竟是胸有成竹,还是喜怒不形于色?”
寇星文暗暗地想。
忽然,刚才还在搂着唐小玉莺莺燕燕的神葛瑶,下一刻竟然扭过头来冲寇星文暧昧地笑了笑。
笑容仿佛春风拂面,仿若春林初盛,他怀中的唐小玉似乎已经看得痴了,但是寇星文却蓦然觉得浑身一寒。
这个男人给他的感觉就像是一条危险的毒蛇!
寇星文拉了一下身旁的万里行,耳语道:“那个葛瑶的武功究竟到了什么境界?比起柳落白来如何?”
万里行皱着眉头想一会儿,低声道:“我们的西域武功境界和你们中原的标准有些不同,我们并没有统一的武境一说,只是单纯地按照每个人所练的功法种类和层次来进行排名比较。
就比如说,老夫所练的武功名称为‘十杀诀’,这是一门玄字乙等的武功。既是剑法,也可用作刀法、枪法、箭法,讲求的是‘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快意杀伐。
这门武学共有十一层境界,老夫现在也只是练到了第九层。”
万里行忽然又伸手指了指旁边的葛瑶,道:“这小子所练的功法其实比我所练的十杀诀还要更上一层楼!
他所练的功法名为‘婆娑万千’,是一门玄字甲等的功法,讲究的却不是以刀剑来杀人的法子,而是以妖法来诛心!
可惜的是这小子的婆娑万千才练到第七层,远远不能动摇老夫的剑心,否则,只我们刚见面的那一下,我们俩儿师徒就要伏尸楼顶喽!”
诛心?又是诛心!
这已经是寇星文第二次听到“诛心”这个词了。前一次,是万里行给他讲解剑道时候,提到剑客要诛自己的心,其实就是要剑客在使剑的时候必须要压制自己内心的情感,否则便无法用出杀人的剑法!
一把剑若是不能杀死别人,那他就只能杀掉他自己!就像是司空黍。
这个道理寇星文似懂非懂,但是现在万里行所谓的妖法诛心又是怎么一回事?葛瑶并不是一个剑客!
万里行有些狡黠地盯着他,道:“你是不是听不明白何谓‘诛别人的心’?你若肯叫我一声师傅,为师便告诉你!”
寇星文毫不犹豫地就道:“师傅!”
万里行愣了一下,心里顿时有些犯起小嘀咕:“这小子到底是行事果敢,还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啊?他这心性未免也太冷漠了一点儿?”
万里行摇了摇脑袋,心里又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魔门中人向来行事不都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吗?就算这小子对我不是真心,那老夫也犯不着生气啊!这只能说明这小子天生就是一个魔种!嗯,老夫应该高兴才是!不错!老夫应该高兴……”
虽然心里是想高兴,但万里行的脸色却偏偏高兴不起来,好不容易在脸上挤出了一丝黄牛拉屎般的微笑,看起来都像是要杀人!
寇星文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两步,冷冷地问道:“师傅?”
万里行猛然一惊,他发现自己的剑气竟然已经自行离体,锋锐的气势像是一个旋转的车轮一般,以他自己为轴心,疯狂地朝四周扩散!
周围三尺内的泥土全都被掀飞了出去!光滑的地表上寸草不生,生气尽绝!
葛瑶、唐小玉、寇星文这三个人都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看上去竟是有几分同仇敌忾?
万里行气势一收,眉头却在狂跳不止——
“这小子果然还没有把我当成师傅!要是老夫对他出手,他估计会毫不犹豫地就叛师!说不定还会联系葛瑶这群畜牲来对付我!他妈的这算是哪门子的徒弟?!”
魔门中人虽然讲求率性而为,不拘俗法,但他们对于师承还是很看重的。至少,在徒弟的武功高过师傅之前,尊师重道那是必须的!否则,指不定哪天师傅心情不好就把徒弟给挂了,反正杀死个个把人对于万里行这样的人物来说就跟挠痒痒差不多。
万里行重重地冷哼了一声,好歹有外人在场,他才没有给寇星文一般见识。
万里行冷冷地盯着寇星文,沉声道:“以后你要是再敢对为师不敬,为师便先把你的衣服扒光,然后绑在一杆大旗上,游街三天!听懂了吗?”
寇星文愣了一下,淡淡地点了点头。
万里行望着自己徒弟冰冷的脸色也不知道是该开心,还是该难过。
至少,魔教中人是很推崇寇星文这样的冷淡心性的。一切都从自身的利益出发,切断所有情绪的干扰,进而由武道进窥天道。
大道无情!
寇星文的性子正好就适合走这条无情天道!
只是……人若无情,那还算是人吗?那和一柄无情的剑,一柄冷漠的刀有什么区别?
万里行在心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望着寇星文喃喃道:“好在这小子总算是丢掉了那柄邪门儿的刀!”
这边的俩师徒彼此对视,各怀心事;那边的一对男女却是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
葛瑶微微皱眉,淡淡地问唐小玉道:“那个年轻人究竟和万里行是什么关系?我怎么从来都没听说过万里行还有一个徒弟?”
唐小玉轻轻地靠在他身上,轻声地道:“这件事确实是非常奇怪。当初我把他投入地牢,本来是想借万里行的手杀他。没想到万里行却是假扮失忆,不仅没有杀他,反而与他一起骗过了周衡,让周衡把他们两人都给放了出来。”
葛瑶面色一寒,沉声道:“周衡真是个废物!连真傻和装傻都分不出来,看来也没必要留着他了!”
葛瑶的双目中忽然紫光一闪,他身旁的唐小玉顿时娇躯一震,像是丢了魂儿一般,满脸痴迷又疑惑盯地着他。
只见葛瑶轻轻地咬着唐小玉的耳垂,嘴唇微微开合,像是一对热恋的情侣在大庭广众之下说着一些令人面红耳赤的悄悄话。
但是,唐小玉的神色却是一脸的茫然,只是在不停地点头,就像是一个被人操纵的木偶一样。
寇星文目光闪动,隐隐明白了万里行所说的“诛心”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看见了吧?”
万里行忽然凑到寇星文身边低声说道,“这就是‘婆娑万千’中的巫语之术,单凭一个眼神就能惑乱人的心神,然后再配以一些特殊的功法将一些话说给当事人听。当事人只会当他说的话就是神旨,毫不犹豫且是拼尽全力地去执行,就像是别人的提线木偶一样。
极乐门可是单就凭借着这招就在西域广收信徒,一连吞并了三个小诸侯国!甚至连那三个小诸侯国的国君都成为了他们的傀儡!”
“小子,就问你怕不怕?”
万里行的嘴角忽然露出一抹冷笑。
要是寇星文说不怕就是自欺欺人!
寇星文不怕死,那是因为他已经死过一次。他明白死亡其实和睡觉很相似,只不过是死亡之前的那段时间很难熬。
死了反而要轻松很多,无始无终,无悲无喜,倒是有些接近于佛家所说的“寂灭”状态,只不过佛家的寂灭是为了涅槃,而死,可就真的就是一了百了了。
寇星文淡淡地望着万里行,直接了当地道:“怕!”
万里行哈哈一笑,道:“好!你知道怕就好!你知道怕就要好好练功!好好练习我传给你的九天诀,一旦你成功突破了九重天境界,你便是这天下第一!任他极乐门多厉害,你都可一剑斩之!”
寇星文没问万里行九天诀如果按照他们西域的武学来说算是什么层次的功法,他估计万里行自己也说不清楚,否则,他也不至于练功练至走火入魔了。
寇星文只是有些奇怪,照理说,血魔门和极乐门都同属于西域魔门,应该不至于如此仇视才对,怎么听万里行说的话,他像是恨不得把极乐门赶尽杀绝了才好?这似乎有些不符合魔道中人损人利己的风格!
万里行一眼就瞧出了寇星文脑袋里面在转什么念头,他冷笑一声,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是不是想问我,既然血魔门和极乐门都同属于魔门,为什么魔门与魔门之间还要互相仇杀?”
万里行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徒弟,我问你,要是你行走在大漠之中只剩下一壶水,你愿意把这壶水让给别人吗?”
寇星文愣了一下,摇了摇头。
他的这个答案要是被江湖上一些自命清高的侠士听到,说不定他们会大声斥责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但是,死过一次的寇星文却知道,道德也好,清高也罢,都只是活着的人才有资格谈论的道理!换一句话说,只有你先活着,你才有可能清高,你才有可能无私,你才有可能成为众人口中称道的侠客!
侠客?
哼,所谓的侠客大多不过是仗着自己的武艺高强就肆意决定这人间的善恶罢了!
这世间又哪有绝对的善?哪有绝对的恶?
可叹世人只是池子里的游鱼,随波逐流,人云亦云!
万里行不知道寇星文的脑袋里面已经想了这么多,要是他知道自己徒弟居然能想通世间善恶这个关节,说不定他会第一个抚掌叫好!因为万里行最看不惯的就是那些自命清高的侠客!
只听万里行自顾自地说道:“就因为极乐门的妖术太过霸道,要是任他这样蛊惑人心,天下就成一家了!所以,在西域,无论是魔道还是武林正道一向都对极乐门恨之入骨!甚至,以前还曾出现过黑白两道同时发兵征伐极乐门的事!你说,老夫我对这样的宗门能有什么好印象?”
寇星文听得微微颔首,忽然又问道:“听你之前说,极乐门已经十数年来都未曾染指中土,那难道他们以前也曾在中土传播过?”
万里行苦笑了一下,摇了摇脑袋,道:“徒弟,你问了一个很傻的问题!中土幅员辽阔,人口更是数倍于西域,哪个宗门见之不心动?哪个宗门不想在这里生根发芽?不只是极乐门,现在,不是连老夫也出现在了这里吗?”
寇星文愣了一下,忽又道:“既然你们都想在中土寻找生根之所,那为什么他们又要十几年来偃旗息鼓?”
万里行忽然一改往日他那种无法无天,普天之下为我独尊的形象,苍老的脸上竟然露出一丝深深的仰慕道:
“因为在十五年前,极乐门声势到达鼎峰的时候,他们曾经想要举派东迁,将根基扎在你们中土。结果,大部队才刚行至西峡谷,突然就被一柄从天而降的神剑斩了一大半的人马!极乐门的门主大怒之下和出剑人交手三合,不想却被那人一剑斩了双臂,从此极乐门退出中土,十五年来不敢东进一步!
也是极乐门经历了那次西峡谷大败之后,我们西域的各派宗门才得到了喘息的机会,一年之后我们联合起来对它发动了讨伐。”
万里行忽然长叹了一声,语气沉重地道:“说来惭愧,我西域武林的命运居然是被你们中原的大侠一剑扭转的!”
寇星文沉吟了半晌,才缓缓地道:“那人是谁?”
万里行霍然抬头,脸上竟然露出一丝惊讶的神色,却是答非所问地道:“那人来啦!”
寇星文突然虎躯一震,紧接着他也对柳塘湖上生出了一种奇异的感应。
只见夜幕下,长烟一空,皓月千里。
一只七尺来长的小舟轻轻地划破柳塘湖,荡开一圈圈月色的涟漪。
寇星文抬头望着那个站在船头上撑杆而立的中年人,刹那间只觉得上是天旋地转,百感交集。
师傅?恩人?剑客?还是死敌?
等到寇星文终于能开口说话的时候,他才发现情到嘴巴只化作了一句话——
你,到底还是一袭白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