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袭白衣乘风而来。
葛瑶静静地站在码头上,静静地望着船头上的那个人。他的脸庞上慢慢地露出了一丝与他身份极不相称的风轻云淡的笑意。就好像,来的那个人好像并不是一个即将和他拔剑生死的仇敌,而是一个阔别多年的好友。
柳落白站在船头微微拱手,葛瑶也在岸上拱手一笑。
此时船与岸边还隔了二丈五,船上和岸上的人全然没有一个开口说话。
长风轻轻地撩起唐小玉额头上的秀发,唐小玉的双眼一眨不眨地打量着站在船头,岿然不动,像是一座丰碑般,在江湖上近二十年来最声名远播的剑客。
只见船头上,一袭八尺白衣,三尺及腰长发,身上全然没有半点多余的装束,整个人白得就像是一副泼墨山水中的留白。
柳落白的面容远远没有江湖传说中的潇洒英俊,甚至,他的脸和英俊这个词完全都靠不上边。那是一张极度普通,普通到你把他丢到人堆里,你都完全分辨不出来的脸。
唐小玉在没见到柳落白之前,她就已经在脑海中幻想过关于柳落白的无数个版本,但是每一个版本的柳落白无一不是都长得玉树临风,白衣翩翩,像是此人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见的天仙人物!
但是,等到柳落白乘月而来的时候,唐小玉只觉得那个人就像是一个傍晚打渔归来的渔夫。在他的身上没有半分的剑意,只有像是青山绿水般的淡淡的闲适。他就像是一个活在山水画中的朦胧人影。
葛瑶和万里行的瞳孔同时开始收缩。
万里行低声道:“好一个柳落白!”
“怎么?”寇星文不解地抬头望着他。
万里行死死地盯着柳落白的手,柳落白的手里只有一根长达一丈二的深青色的竹竿。
万里行沉声道:“柳落白的手里并没有剑。”
寇星文一愣,他猛然望向船头上的柳落白。柳落白正朝他笑,笑容像是白云间的一只翩翩起舞的仙鹤。
葛瑶紧紧地握着自己的手,手心已经渐渐浸出了冷汗。
葛瑶想不明白,百家剑上排名第十一的剑客缘何要弃剑不用?难道他已经达到了万里行那种手中无剑,心中有剑的境界?但是,柳落白的年纪才多大?他甚至都还不到万里行岁数的一半!
葛瑶冷哼一声,身子忽然像是一朵轻盈的蒲公英般轻飘飘地朝前滑出一步,拱手笑道:“柳兄可是真让人好等啊!有约不来过夜半,当要先罚酒三杯!”
柳落白也拱手笑道:“柳某人因拙荆之事晚到了一个时辰,确实该罚,确实该罚!”
葛瑶微微一愣,笑道:“柳兄怎知岸上的这一位不是令正?”
“她手中无剑,我便已知她不是她。”
唐小玉呆了片刻,她可是知道柳落白的夫人从来都不会武功的,不会武功,自然更不会用剑!
唐小玉缓缓撕下脸上那张栩栩如生的面具,露出原本妖冶如海棠花开的面容,缓缓道:“柳大侠的夫人既是不用剑,缘何又要配剑呢?”
柳落白仔细地打量着唐小玉的脸,忽然笑了笑,道:“因为她是我的妻子,而我,是一个用剑的人。”
唐小玉轻轻皱着眉头,似乎在思索柳落白这句话的意思。
葛瑶望着柳落白手里的竹竿,轻轻道:“听闻柳兄用剑?”
“不错。”
“那现在柳兄的剑呢?”
“剑在。”
“在哪里?”
柳落白缓缓地低头凝视着手里的竹竿,他的双目忽然露出一片春水般的柔情,缓缓地道:“这,就是我的剑。”
葛瑶愣了一下,双目中紫光一闪,寒声道:“柳兄可知凭一根竹竿是杀不了人的!”
柳落白静静地盯着他,过了一会儿,柳落白才淡淡地微笑道:“阁下可知你我现在相距几许?”
葛瑶愣了一下,他望着地上,蓦然一惊。
只见柳落白的小舟并未靠岸,船头与葛瑶相距一丈二,这个长度刚好就是柳落白手里竹竿的长度。
葛瑶的眉头狂跳了两下,他想退,但是他不能退,他一退,柳落白必然会受到气机的牵引,必然会出剑!
葛瑶还没有傻到要用自己的身法来测试柳落白的那一剑。
葛瑶盯着柳落白,婆娑万千的功法蓦然全面展开。
一轮素白的明月像是从天空上掉了下来,万物倏而褪色,天幕低垂如盖。葛瑶的身体忽然变作了一团流光溢彩的光球,光球里蓦然传出一阵难听至极的狂笑。
寇星文的瞳孔猛地一缩,他认得这个笑声!这个笑声本应该属于一个死人。而这个死人的尸体早已经被寇星文从雪地里刨了出来,剁碎了喂狗!
“哈哈哈……小子,吃爷爷一刀!”
独孤漠猛地朝寇星文挥刀,刀锋重若万钧,像是一座遮天蔽日的大山。锋芒未至,劲风已经割裂了寇星文的脸颊!
寇星文下意识地拔刀,但是他却在腰上拔了一个空。他猛然想起自己今夜根本就没有带刀!
刀锋从寇星文的面门上劈了下来,寇星文怒目圆睁,眼睛红得就像是那年寒夜里一个嗜血的妖魔!
九天诀的功法突然全面展开,沛然的真气自寇星文的下丹田冲出,一路横冲直撞,像是一头愤怒的猛兽。真气沿脊椎督脉通尾闾、夹脊和玉枕三关,然后走鹊桥,与任脉接……
说时迟,那时快,眨眼间的功夫九天诀的真气已经在寇星文的体内连走了三遍小周天。
寇星文蓦然觉得眼前一花,那柄即将从他头顶落下,把他一劈为二的巨刀忽然一阵扭曲,膨胀,最后像是一个泡沫球般突然“啵”的一声破了。
群山婉约,绿水潺潺,一阵洁白的月光照在寇星文比白纸还要白的脸上。
寇星文的身体忽然一阵摇晃,他猛地趴在地上,狂吐不止。
万里行静静地盯着趴在地上的寇星文,他的身体孱弱不堪,像是刚才经历了一场生死存亡的大战。但是寇星文的双眼却很明亮,像是诸天上的明星。
万里行在心里暗暗喝彩道:“好!好徒弟!能够在你这个年纪就走出婆娑万千幻象的人万中无一,你果然不愧是我万里行的徒弟!哈哈哈……”
寇星文并不清楚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只觉得自己像是陷入到了一场噩梦之中,噩梦中的那个男人提着一柄巨大的刀!
寇星文心有余悸地望向葛瑶,只见葛瑶的身影像是烟雾般虚虚实实,根本就看不真切。
寇星文骇然道:“这难道就是婆娑万千?”
寇星文话音刚落,湖边便有一人倒了下去。
只见唐小玉双目紧闭,脸上的表情就像是看见了一头吃人肉的恶魔。
万里行淡淡地瞥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唐小玉,冷哼道:“胸大无脑!这**居然也敢在葛瑶发功时离他如此近,真是找死!”
寇星文脸色略微好看了一些,他淡淡地抬头望着万里行,道:“师傅,为什么你一点事都没有?”
万里行心里有些得意,心说:“废话!为师八十多年的内力是白练的吗?婆娑万千最吃内力,但是葛瑶那混账的内力终究不如老夫,否则他又怎么可能接受老夫的提议,与柳落白单独决斗?
要是这里再有几个极乐门的堂主,只怕葛瑶那小子就会想要把老夫也一起做掉!”
万里行死死地盯着决斗中的两人,只见柳落白面色不改,站在船头一动不动,连衣衫都不曾被清风拂动一下,看起来就像是老僧入定,古井无波。
一丈之外,葛瑶的衣衫却在猎猎作响,一道道疾速的气流将他全身的衣物都吹得鼓胀起来,葛瑶面色铁青,满头的青丝乱舞,看起来就像是一只阎罗殿的青鬼。
一道道紫黑色的劲气和一丝丝月白色的剑气在两人之间的虚空中纵横交锋,变成一道道混乱的气流,疾速的气流就像是一支支飞射的劲箭,刹那间就将四周的景物射得面目全非。
只见陆地上飞尘如云,碎石如雨,湖泊上更像是炸开了锅,柳落白身后飞溅的湖水就像是一条咆哮的水龙!
一道劲气突然朝寇星文的胸脯上射了过来,寇星文刚要闪躲,万里行却突然一指刺出,顿时剑气张吐,像是长鲸吸水般将劲气化为无形。
万里行拉着寇星文后退到一块刻着“落白山庄”的碑石后,略一犹豫,老人的身影忽然像是一只灵巧的雨燕般在劲气四射的空中一闪,回来的时候,肩膀上已经多了一个昏迷不醒的唐小玉。
“我还有些事要问这女人,别让她死了!”万里行冲寇星文命令道。
寇星文淡淡地点了点头,他望着湖边的那两人,微微皱眉,道:“现在局势如何?”
万里行沉吟了片刻,沉声道:“表面上是平分秋色,但是为师估计应当是柳落白赢面较大!因为柳落白尚未出剑,而葛瑶已经拼尽了全力!”
万里行忽然轻轻地叹了口气,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葛瑶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想不明白,一击不中,居然还想和柳落白比拼内力,他简直就是在找死!”
“哦?难道柳落白的内力远比葛瑶高明吗?”寇星文面露不解的神色。
万里行淡淡地摇了摇头,嘴角一撇,忽然露出一个非常傲气的神色,道:“非也,非也。柳落白的内力应该和葛瑶只在毫厘之间,否则,他们之中现在应该已经有人倒下了。”
“那为何葛瑶不能和柳落白比拼内力?”
寇星文感觉万里行是在逼他多问问题,似乎上了年纪的人都好这一口。他们很喜欢晚辈向他们请教,而他们也很享受这种为人师的感觉。
寇星文感觉心里有些奇怪,以前柳落白也曾经指点过他的武功,但是柳落白指点他武功的时候从来都是简明扼要,直切要害,绝不会和他浪费一点时间。
但是万里行这个名义上的师傅似乎并不是真的想指点他的武功,而是单纯地想找一个人聊天而已。
寇星文耐着性子,等着万里行说下去。
万里行果然哈哈一笑,沉声道:“葛瑶不应该和柳落白比拼内力是因为,一旦葛瑶内力大损,他便一点武功也使不出来,等同于是一个废人!而柳落白手里却还有一柄剑!”
“剑?”
“不错!柳落白只需要等待两人拼得精疲力竭的时候刺出那一剑,一剑便已足够了!”
寇星文轻轻地抒了一口气,平静地道:“这么说,是柳落白胜了。”
“即便是胜,他也只是胜了葛瑶一人而已。”万里行面带忧郁的神色,道,“我听闻柳落白的剑下从没有活口,如果他现在杀了葛瑶,极乐门是不会放过他的!”
寇星文冷冷地道:“柳落白之前和极乐门并无交集,极乐门不还是没有放过他吗?”
万里行愣了一下,哑然失笑道:“有理!有理!”
场中的紫气渐渐淡了,莹白色的剑气也像是潮水般缓缓退去。
葛瑶的额头上已经浸出了冷汗,他没想带仅仅只是一个柳落白就这么棘手。
剑气破体,这本该是浮屠塔的第七层,归藏境界的武夫才能达到的境界,这样的一个剑客怎么可能在百家剑上只排名第十一位?
葛瑶并不知道中原的百家剑每三年才更新一次,而现在柳落白的排名只是三年前的那次排名。现在真要论起剑道修为,柳落白恐怕和百家剑上的前三人也能分庭抗礼。
葛瑶死死地凝视着柳落白手里的“剑”,剑上的气机已经将葛瑶的身形牢牢锁死。
葛瑶缓缓抬头,面色铁青地凝视着柳落白的人,柳落白的脸上看不见任何的表情。
“柳兄当真要杀我?”葛瑶声音嘶哑地道,“柳兄不要忘了,西天极乐门可是不输于大雪山朝佛寺的庞然大物,柳兄做人还是留一线的好!”
柳落白忽然笑了,那个笑容在葛瑶的眼里就像是一截冰冷的剑锋!
月华骤然划破长空,柳落白手里的竹竿忽然轻飘飘地推出,然后又轻飘飘地收回,中间的过程仿佛是飞鸟还林,池鱼入渊,自然而然得让人不可思议。
那根本就不像是剑法,更像是风穿过竹林,竹叶在月华间悠悠然地起舞。
寇星文和万里行都看得呆了片刻。
万里行忽然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面带怅然地道:“罢了!罢了!有此一人,中原的剑道必然是不至衰落了!”
葛瑶不敢置信地瞪着柳落白的人,也不敢置信地瞪着他手里的那柄“剑”。
“你——”葛瑶只来得及说出一个字,他的身体忽然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竹竿上有一滴猩红的血在轻轻地飘落,柳落白凝视手里的竹竿,宛若凝视一双情人的手。
柳落白仰望长空,皓月千里,白衣如雪。
“葛兄去吧!希望你在西天求仁得仁,明悟这世间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