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祥35年,宁国都城——京阳
夜幕高悬,云层蒙在黑沉沉的夜里,仿佛无边的浓墨重重地涂抹在天际,一丝光亮都没能露出。外处通往皇宫的大门被缓缓关上,规整有致的殿群中央坐落着一座庄重而肃穆的大殿,百盏金灯将其照亮,主殿门紧锁着,宫奴手捧油灯,侯在门外,影子凝滞在巨大的方形玉砖块上。
在长明灯的照应下,屋内两人的影子映在槅扇门上,此时两人坐在罗汉床上,就着桌上摆着的棋盘下棋。
身着龙袍之人手执黑棋,坐其对面之人手执白棋。两人的对局很快进入到了中盘。
见到白棋有块空地很大,手执黑棋之人毅然将一颗黑子点到白棋空里面的三线之上。这是他破空的惯用方式,虽然他到时不得不接受“大规模弃子”的无奈结果,但他实在非常仇恨对方成大空的嚣张模样,非要连根端掉不可。
“父皇您这是宁愿牺牲掉无数也要除掉这眼中钉吗?”手执白棋之人将这句玩笑话吐出之时竟无一丝温度,盯着棋盘幽幽说道。
“你这是在说朕垂死挣扎?”皇上望着坐在对面之人,眼神空洞,手放在棋盒内却握不住一颗棋子。
那人抬起头,意味深长的朝他微微笑了笑,“父皇多虑了。”手下并不留情的将他所能收的黑子全盘收入。
棋局继续,三十多子的黑棋很快四面楚歌,岌岌可危。皇上内心里的那种恐惧和悲哀越发的强烈。忽然,他注意到白棋有个断点,似乎有棋可下。他犹如在黑暗里看到了一点光明,便快速出手断掉。
手执白棋之人面露狡黠的微笑,像是等着他落入圈套似的出手反断他的棋子,他才发现这是个倒扑。黑棋最终全军覆没。
皇上望着那棋盘,面如死灰,自语,“白天终究是取代了黑夜啊。”他将头深埋在双手之间,幽幽与那皇子说道,“朕输了。”
那皇子站了起来,正了正自己的衣襟,将手背在身后,似笑非笑的回他,“父皇怎么会输,父皇可是天子,这棋只不过是儿臣侥幸罢了。”
“嘭…嘭…”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埋头在手间的皇上抬起头来,有气无力般朝门外问道,“何事?”
“回禀陛下,天色已晚,奴家想着来问问明广王殿下今晚是否回府。”门外传来尖细阴柔的声音。
“用不得你操心,退下!”皇上对着门外的宦官吼道,语气中透着不耐烦。
“是。”那宦官听到皇上的喝令并不感到惧怕,只觉心头涌现悲哀。他躬身缓缓退下,候在门旁,望着那漆黑无光亮的夜空,哀哀叹了口气,又将头低了下去,‘天命如此,自己一个奴婢又能如何呢…’
殿内的那皇子从袖中取出信封,递给皇上,“若不是周公公提醒,儿臣倒差点忘了今日进宫的目的。”嘴角又是一抹冷笑。
皇上接过那封信,盯看着那信封愣了好一会,他不必看那信也知里头的内容是什么什么,但还是将其拆开,逐字逐句的查看着,嘴角时不时的抽动着,将信中内容阅完后,整齐折起放到桌上,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这接近癫狂的笑声一点儿听不出有高兴的意味,看着他的儿子,目光像是将死之人般的空洞。口中突觉一阵痛痒,像是有什么将要喷涌而出,他迅速拿起桌上的帕子捂在口处,大力咳着,口中异物将那白色的帕子上染红,他将其叠起扔在一旁。
见他那被血染红的手帕,那皇子的眉头一皱,发现自己竟动了恻隐之心,将目光别过,脸上又恢复了那副漠然的神情。
京阳一隅,七拐八绕的街道隐蔽藏着一处小屋,点着的红烛是这屋内的唯一光亮,里头坐着的女子侧着身子,将杵着头的手立在在那圆桌上,目光望着门外,想来应是在侯着谁吧。
门被“一轻两重”的敲着,听着这个暗号,屋内的女子才放松了警惕,去将门打开。
身着一袭黑衣之人走了进来。女子急切追问那黑衣人道,“大哥,情况如何?”
那黑衣男子转身将门合上,开口回她,“西境兵马已到,丑时一过,宫中若还未传来消息,我们便起兵攻城。”后扯下面罩,又缓缓开口,“你与他谈的如何?”
“我没去。”女子坐回桌旁,望着那微弱的烛火,心里莫名恼怒。
“罢了,想着你也不会去。”男子走到桌旁倒了杯茶,一口喝掉,“就算你去了,以他傅仁秉的一贯作风也不是你能说服得了的。”
“是我不愿与那老贼同坐一艘船!”女子脸上满是愤愤不平。
那黑衣男子见她这番模样也是无可奈何,将面罩重新带上,“我现在要出城与他们汇合,你在这好生待着,如若败了他们也找不到此处来。”说罢便要出门而去。
女子赶忙戴上黑纱斗笠,跟在他的身后,“我也要去。”今日定是那老贼的死期,她要亲眼看着他死去模样!
见她毅然决然的模样,那黑衣男子也知阻止不了,便让她一同跟了过去。
现已到了宵禁时间,空无一人的街道,像一条波平如镜的河流,蜿蜒在幽暗的夜里,四处无一丝声响,静的都能听得到两人行进匆匆的脚步声。两人刚转入另一街道,便突现一个身影立在道路的正中间,看来此人是刻意要挡去两人的去路,两人停住了脚步,黑衣男子将剑拔出剑鞘,护着身旁的女子。
那女子微微的摇了摇头,“哥,他是傅舒阳…”昏暗的天空便是看不清眼前那人的模样,但他的身形轮廓这辈子她是不可能忘却的。
听到这个名字,那黑衣男子便将剑放回剑鞘,“曦儿,你还是与他将事情理清后再跟来吧。”说罢便迈步绕开那阻挡之人离去。
那被唤做曦儿的女子,剜了一眼那站着路中间的男子后起身想要绕开离去,却被他一把拉住。
“傅将军,请自重。”林清曦定住脚步,低着头冷冷的吐出那几个字。
那人却没用要放手的意思,依旧抓着她的手,走到她的跟前,“曦儿…”
那男子刚喊出她的名字便被她呵止,“别叫那两个字!你不配!”
“我知道你的恼怒,但事情一定不是你所想的那样,你再等等,我快追查出……”
还没等那男子说完,林清曦便冷哼了道:“所有证据都已指向他了,你又何必做这些无用之功呢。”
那人低头不语,现在握着她的手腕就算隔着衣袖也能感受到那刺骨的凉意,他将手缓缓松开,林清曦厌恶般用手拍了拍他刚抓住的衣袖。
“先抛开那事不谈。”见她的举动,那人心里满是落寞。将悲伤情绪收敛起来,抬眼望着她,这时的眼神了是坚决,“你果真要参与这场谋逆?”
“是又如何?怎么?将军大人可是想将小女子军法处置了不成。”林清曦嘴角微微上扬,脸上尽是淡漠的冷笑。
“我是想再劝你,现在回头还有一线生机,我想皇上定会既往不咎。”
“哈哈,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事到如今你还是要拥护那昏君?”林清曦怒视着他步步紧逼道。
“就算皇上再怎么昏庸无能,也不是你们去谋权篡位的理由!”
“难道要我与你们一道,蒙着眼睛,看着那天下没落衰败,百姓民不聊生,而置之不理?”
那男子哑口无言,他也不是没有想过宁国现在的处境,皇上一昧的饮酒作乐不理国事,听信奸臣谗言已将这宁国变得满目疮痍,但纲常伦理之下,皇上是天子,作为臣子便是要时刻簇拥着天子,是他身为臣子一生的使命。
林清曦绕过他径直走开,这一次他没有再抓住她的手。
宫道上,一行人抬着步撵脚步匆匆,走到轩德宫外时停下,座上之人走了下来,门外侯着的宫奴见是皇后都跪下行礼,皇后示意他们起身。
领头的宦官走到门边向皇上禀告,“启禀陛下,皇后娘娘求见。”
屋内的皇上正坐在书桌旁,桌上摆着明广王给与的那封信,照着抄写着,听到宦官传来的话语后停下手中的笔,用一旁的书盖住那纸张,朝着门外缓缓开口道:“告诉她,天色已晚,有事明日再谈。”可是,他还能活到明日吗?
“是。”宦官应答完便退下去回禀皇后。
皇后不依不饶差他再去请示,那宦官只好又回到屋前,开口道:“回禀陛下,皇后娘娘说有要紧之事禀告,非今夜不可。”
“父皇何不今日见见皇后娘娘呢?”明广王手中来回摆弄着棋子,抬眼望着皇上,嘴角一抹邪笑。
皇上站离书案,将手背在身后,好似这样能让他增添些许威严似的,“叫她进来吧。”在这最后一夜,他还是想见见他发妻最后一面。
“宣皇后娘娘觐见。”
皇后只身一人迈入屋内,眼神剜向坐在位上的明广王,后将目光回到皇上身上,恢复柔光,“臣妾参见陛下。”
“起身吧,找朕有何事。”皇上却一点也提不起劲来,直截了当问她道。
皇后没有直接回答皇上的问题,而是侧身面向明广王,似笑非笑道,“明广王殿下,今日已晚,是否该回府了呢?”
“不急,待与父皇处理完事务后再回儿臣儿时寝宫睡一夜也无妨。”明广王将手中的棋子紧握在手中,笑着对着她说道,“母后来访不会是专程来叫儿臣回府的吧。”
“当然不是!”皇后将目光收回,面向皇上,声音柔了几分,“臣妾前来是要告知皇上,再过几日南暹国的军队便护送诺儿回都城,诺儿来的信中说,她许久未见皇上了,甚是想念呢。”皇后刻意加重了“南暹国”三字,语重心长道。
“母后这么晚前来就为了告诉父皇此事?”明广王低着头也不去看她,只是在那阴阴的笑着。他当然是知皇后此番话是暗示要皇上先出兵镇压自己的部队,待南暹王牌军队到来定能将他们清除。
这妇人一心想将女儿嫁去那南暹国和亲,现在用处终是到了。今日他敢入宫与他父皇当面对质并不是有了十份的把握,西境的军马再强大也只能镇压住现在都城之内宁国的兵马,如若拖到南暹国的部队到来,那就真的完了。
“诺儿…真是许久未见了呢。”皇上眼望远方,念着那远嫁异国的女儿。好一会才回过神来,低头扯动嘴角笑了笑,低声自语道:“不管是现在到或是过几日到也是无用的了,迟了就是迟了,错了自是错了。”
皇上这话说的让不理实情的人自是听不出是何意思,但他俩却明明白白的知晓着。他抬起那沉重的眼皮有气无力的与皇后道:“朕知道了,你退下吧。”
“陛下…”皇后见皇上这个反应便知自己没有说服他,想要再与他说些。
“退下!”被皇上一声呵令打断。
“臣妾告退。”皇后望着皇上,她知道这一别,下次再见之时定已阴阳相隔了。陛下,来世再见。
明广王微微松了口气,是的,他“赌”赢了…
待皇后出去后皇上将身子背过去,快速抹去了眼角的泪。是朕无能,被那妖女蛊惑,冷落了你也冷落了我大宁国子民,将我大宁国变成此番模样。是朕无能,无力反抗那纲常伦理,非要传位于嫡长子,逼得自己的儿子起兵谋逆给他扣上杀父之名。阻止这一切的方法就有自己死去将那皇位亲手传于他。看了眼坐在位上的明广王,毅然决然的走回桌旁坐下,提笔继续书写——遗诏。
紧闭的城门之上火把燃起,灯火通明,只是云层依旧深埋着那月光。
打更匠敲着锣打着五更时,一慢四快,声音台“咚——咚!咚!咚!咚!”喊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眼看丑时已过,林崎钰便骑着马匹走在前头,林清曦骑着马匹跟在她大哥身后,一旁还跟在另一名一身戎装的女子——赵茗靖。他们身后则是西境军马。
军队距城门一里处停下,他们三人率先骑到城门之下。
“傅丞相,您这般是要与在下抗衡到底了吗?”林崎钰对着那城楼之上的男人悠悠开口喊道。
“哈哈,林将军可真是会说笑啊!看将军这想要将皇城夷为平地的阵仗,老夫哪是将军的对手呢。”那男人捋了捋胡子,睥睨着他,冷笑道。
“你这老贼少说废话!将城门打开!”一旁听着的林清曦懒得再与他多费口舌,大声吼道。
“林小姐的脾气可真是冲呢,皇上都未下旨将城门打开,你这小儿的话又顶的了何用呢。”傅丞相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回她三两句已算是给足了面子,“若想要进城,除非踏过老夫的身子!”
“好!那我就如你所愿!”林清曦伸手拿过别在背后的弓箭,瞄准城门上的那人,在箭矢将要飞出那刻,前方突然有另一支箭朝她飞来,林崎钰快速抽出剑将那飞来的箭矢打掉。
林清曦看向那箭飞来的方向,果真是他傅舒阳。想来也是讽刺,当初这箭术还是他授予她的,而今她用其来杀他的父亲,而他却将箭头指向了她。
傅丞相并没被刚才那一幕吓到,不愧是久经考验之人,悠悠开着那口,“老夫实在不知做了何让林小姐如此憎恨。”脸上挂起似笑非笑的神情,语重心长道:“不过,现在也不该是谈这些之时。老夫再劝将军一句,回头便还有一丝机会,我想如若你们就此作罢,皇上定会饶恕尔等。”
林清曦笑了,这笑更像是冷笑与嘲笑。不愧是父子,讲的话真真是一模一样。
“丞相没上过战场可能不知,没有开打便投降的那是逃兵,逃兵那是要杀头的。我想傅公子应当知道这军中的铁律吧。”林崎钰望着傅丞相身旁站着的傅舒阳笑着问道。
“哈哈哈哈,那今夜必将会是个流血之夜啊。”傅丞相这个笑声在空荡荡的夜晚中传的甚是辽远,穿进每个人的耳里,像是与别人诉说着自己身为臣子的无奈,明知自己的君主有错想着能凭借一己之力可以挽回君主犯下的错误,但还是自己无用,无力回天啊。
遥远的宫中传来一阵钟鸣,被云层遮挡了许久月亮终于显现了出来。支撑着傅丞相的最后一根稻草已经没了,他的眼睛发直,望着那皇宫的方向,愣愣的双膝着地跪下。城楼上其余的人也听出了那钟声的意寓,纷纷面向皇宫跪下。
林清曦听着这长鸣的钟声心里却是五味杂陈,这个钟声预示着他们成功了,但他们这样真的没错吗…
傅丞相跪地连磕了三个响头后站起,走到城门最高处,与门下守卫开口道:“将门打开,放行!”
当所有人都沉浸在那哀鸣的钟声之时,走向城门最高处的傅丞相纵身一跃而下,摔死在那城门之下。去陪了他那侍奉了一生的君王。“皇上!老臣这就来陪您了!”身为臣子,君王为上,宁可负尽天下人,也不愿负于你,我便是那愚忠,若要救赎自是以命相抵。
“爹!”傅舒阳这一声绝望的哀叫让人听着真是撕心裂肺的疼。
林清曦望着傅丞相摔的血肉模糊的尸体,又望了望在城门之上的伸手想将自己父亲拉住的傅舒阳。心不禁一紧,她不是应该高兴吗?杀死她爹的凶手终于得了应有的报应了不是吗?为何自己还要为那她恨入骨之人心疼?
她不知,她这是为另一人心疼,她曾努力的去恨他,以至于骗过了自己。可终究只是自己骗自己…
傅舒阳踉跄走到他父亲尸前,双膝跪地,伸着颤颤巍巍的手触碰着他爹。这男儿的泪却如急雨般不停的落着。
城门已被打开,林崎钰领着军队入城,林清曦跟在他大哥身旁,经过傅舒阳身旁之时头虽没转向他,但眼角的余光始终在他的身上。他那利剑般的眼神望着那军马进入城门之内。
林清曦见他那伤心欲绝、目如冷箭的眼眸,像是对自己的怨恨,但那又如何呢?抛去家仇国恨,他们仅是在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道不同,终究不相为谋。
存在两人心间仅有的念想,突然一下破碎,在废墟之中,那一片片破裂出的瓦砖都刻有鲜活的记忆。若是回到那年,一切都没有变成而今的模样,他们是不是会过得很幸福?
过往的时光瞬间像逆流的河水,记忆的瓦片迅速拼凑完整。
那时她十五、他十六。皇上还未驾崩,宁国强大昌盛没有战争,一片祥和。他和她也还未相遇相知、从爱到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