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二十八年,二月。
杨铦蜷缩在密室的角落,披头散发,胡须堆满唇角,双眼略显空洞,身后的墙壁上刻有六个“正”字。不错,到得此刻,他已经在大理寺的密室足足待了一个月。
期间杨八姐天天来,杨大姐和杨三姐也来了十几次,但都被裴衡命人挡在密室之外,只准她们留下带来的东西。
三位姐姐为此大闹了大理寺好几次,可最终都被赶来的杨锜挨个拉走,而即便是这些情况,杨铦也是听徐峤说起,他已经快忘了沐浴在阳光下的滋味,但这一个月想起最多的,却是这种滋味。
“嚯”的一声响,又到了午时,徐峤端来了饭菜,推开了密室的大门,迈步走进,然后飞快关上。
“吃饭了杨铦。”
徐峤将饭菜放在案桌上,一日三顿,一日便见三面,长此一月,便是九十面,但两人加在一起说的话却没有几句。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也是徐峤去说,至于杨铦,也不知道在没在听。
虽然是有很多问题想问,可杨铦从来到密室的第二天,也就是裴衡兼任刑部侍郎的那一天起,便少了舌头一般寡言少语,最开始还以点头和摇头回应徐巨山的话,现如今,却是压根不搭理了。
有朝一日,他定能再看一眼长安城的街道——徐峤又想起了这句话,难道是因为这个吗?听起来有种给人希望的感觉,可看现在的杨铦,完全是被这句话打断了脊梁嘛!
“如果你需要什么,比如沐浴,刮胡子,换衣服,敲一下密室大门,就会有人过来告诉我。”
这句话徐峤其实很早就想说,就算是严加看管,但杨铦跟所谓的囚犯终归不同。尤其是此刻越发像个乞丐。当然,想着这一月杨铦的表现,徐峤也只是那么一说,并未觉得杨铦会回答,可能接下来他依旧会蜷缩在那个角落。
但就在徐峤转身离去之时,久违的声音却从身后传来:
“我要见裴衡。”
“嗯?”
徐峤脚步一顿,还以为是自己幻听,可回头的那一刻,正对上杨铦的双眼,这可真是久违了!不过听到杨铦的话,徐峤又是眉头一皱,按理说第一个要求自己理应满足,哪怕出于人道,可惜……
“大人不会见你的。”
“真凶没有找到吧?”
杨铦直接道。
“你怎么知……”
徐峤双目圆睁,然后就后悔了,皱着眉头看着杨铦:
“你在诈我?”
“需要吗?”
杨铦反问着,一边从角落里站起,一边看着徐峤:
“这一个月,我想了很久,陛下为什么要这样对我?难道仅是因为我利用了他吗?说起来,玉环姐也真是没用,所以,还是要靠我。徐巨山,裴衡这段时间,应该很忙吧?”
话说的前言不搭后语,徐峤却不知为何,稍稍后退一步。
“你到底想说什么?”
杨铦充耳不闻,自顾自道:
“当然很忙了,身为我的帮凶,你们大人不仅没被陛下严惩,反而成为了刑部的侍郎,大理寺专管审断,刑部掌法狱,倒是可以一条龙服务了。”
“但正因为此,裴衡会更加惶惶不安,他必须要做点什么,说是戴罪立功也好,总之他必须要用自己的表现来重拾陛下对他昔日的信任。可我们的敌人,并没有那么拙劣不是吗?”
徐峤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就跟这一个月的杨铦一样,不知点头还是摇头。可裴衡这一个月的确很忙,驸马府的事发展到今日,已经是人尽皆知却心照不宣的程度。
永穆公主和王驸马前段时间特意来宫里为杨铦求情,就如高力士所说的那般,两口子要感谢的人并不是他,而是自家儿子多年的好友。
可两人包括此刻的徐峤并不知道的是,唐玄宗不能这么放过杨铦,即便杨玉环这一个月很努力,可心里的气能消,面子上也总要过得去。反过来也一样,面子上过得去,心里的气也要消。
在这样的情况下,除非王潜醒来,或者真凶浮出水面,不然杨铦的苦海,还真是要无涯!
徐峤能在不到三十的年纪当上大理寺少卿,脑袋自是不笨,他很快就想通了这一切,望着杨铦的眼神也开始炙热起来。
“你知道真凶是谁?还是说,知道怎么让王潜醒来?”
“呵,我是个人啊巨山兄。”
杨铦坐在胡凳上,拿起案桌上的饭菜,一边吃一边道:
“我不是神,我不能未卜先知,更不能妙手回春。”
“那你废话什么?”
徐峤面色一沉,这不是耍人玩吗?
杨铦咀嚼着嘴里的食物,歪着脑袋看着徐峤。
“话虽如此,可我仍然知道怎么让裴衡重新获得陛下的信任,我也需要戴罪立功呀!”
“怎么做?”
徐峤双眼一亮,飞快上前。
“在此之前,你得先带他来。”
杨铦说完这句话便埋头干饭,不再多言,也不再看徐峤。
这个态度很坚决,表达的清清楚楚,把徐峤嗓子里的话一下子堵了回去。徐峤也只能转身离去。去刑部找裴衡传话时,经过长安城的街道,他又想起了那句话,脊梁犹在呢!
…………
是夜,子时。
宵禁已至,白天热闹非凡的长安城安静得落针可闻,一眼望过去,除了关闭的坊市就是空空荡荡,驻足良久,才或许能看到一两个巡夜人,然后被带走鞭笞。
不过大理寺卿兼刑部侍郎的裴衡自不在被鞭笞的人其中,即便他大晚上依然在长安城乱逛。
王潜的案子一波三折,超出了唐玄宗的预料,这是老皇帝最不喜的,再加上裴衡的能力和对此案的了解,调查案情的重任,还是落在了他的肩上。
说实话,有点为难人,在高力士的眼皮底下,“王潜”都能被毒杀,可见凶手的手段!不过在这个尴尬期,就算唐玄宗让裴衡给他摘星揽月,裴衡都不敢来一句微臣做不到,也没有脸。
于是在巡夜人的视角中,裴衡开始在大理寺外徘徊,脚步抬起,脚步收回,反复好几次,也没有进去,看得想笑,所幸忍住了。
但最终,裴衡还是进去了,直奔密室,不过在那之前,巡夜人听到了裴衡的声音:
“特么的,豁出去了,老子就是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