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封家,王蠡让香菱陪甄士隐坐入车中,父女俩好说说话,他隐隐有种怪异的感觉,甄士隐看似是活人,却气质虚渺,未必是肉体凡胎了。
但是与小谢和秋容的阴鬼之身又不大像,很可能已经不是此世中人,不会长驻人间。
一别之后,父女俩也不知多久才会相见。
王蠡与薛蟠牵着马车,路过村口的杂货铺时,买了些香烛纸钱,便去往村外的乱葬岗,赶到时,已是傍晚。
一片乌云飘来,遮住了夕阳,隐有寒意逼人。
零零星星的坟头,散落在树林里,除了几只野猫野狗,窝在远处警惕的竖起脖子,竟见不到一只鸟雀。
香菱的眼圈红红的,在车上又哭过了,甄士隐叹了口气道:“随老夫来!”
三人跟着步入树林深处。
甄士隐指着一座两尺来高的土坟道:“香菱,这就是你娘了。”
坟前一块木牌,上书:甄封氏慧红之墓!
“娘!”
香菱悲呼一声,在坟前跪了下来,连磕四个头。
王蠡也摆上香烛,烧起了纸钱,并问道:“甄老先生,令夫人是如何去世的?”
“哎~~”
甄士隐叹了口气道:“都怨老夫,当年我心智失常,离家出去,遇上瘸道人,受其点化,随着出家去了,留下她独自在家,我岳丈见我久不归来,便逼她改嫁,她不从,上吊自尽了!”
“娘,呜呜呜!”
香菱大哭起来。
王蠡又道:“我有一事不解,老先生既然能来,那这十年里,为何对香菱的苦难不理会?”
甄士隐反问道:“若我说是命,王公子可信?”
王蠡不假思索道:“我从不信命,譬如老先生,一生做善事,却落得坑家败业的下场,如果这是命,我宁可不要!”
甄士隐道:“并不是你不要,命就不会缠上你,当年香菱还小的时候,我抱着她逛花灯,突然走来一个癞头和尚和一个瘸道人。
癫头和尚见香菱在我怀里大哭,说她是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让我把孩子舍给他,我以为是疯话,转身回去。
那癞头和尚大笑着念道:
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
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
后来我家果然遭了难啊!”
香菱浑身颤抖,面色苍白,才建立的自信又趋于冰消瓦解,这分明是自己的谶语啊。
王蠡却是道:“这鬼话你也信,分明是癞头和尚不怀好意,巧言相诈,江湖骗子老掉牙的手段,你家那把火,指不定就是他放的,薛公子,你说可是?”
“不错!”
薛蟠点头道:“这种骗子手段,我见的太多,要是让我遇见那癞头和尚,我非把那囚攮的牙敲了才罢!”
甄士隐摇头道:“没那样简单,你们不清楚癞头和尚的根脚,才会口出妄言,此人的来历我不便透露,只能说近乎于仙,以他的本事,何必要算计我家?”
王蠡问道:“这么说,甄老爷认命了?香菱十年间所受的苦,你明明看在眼里,却无动于衷,也是因为所谓的命?”
甄士隐满脸的失望之色,沉声道:“原道你少年才高,是个人物,竟也是个堪不破的痴儿,这世上,真也好,假也罢,终究成空,何必执着?”
“呵~~”
王蠡呵的一笑:“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别说小子料定甄老爷堪不破,就是上面那些人,怕是也不明白。
我只知,唇齿念念几句疯癫臆语,惊世骇俗敢掷笔神鬼,纸上尽是颠倒之言,岂知晦涩隐秘是文章,光明磊落方是无畏!”
“哦?”
甄士隐喃喃咀嚼着,目中现出讶色。
“爹!”
香菱颤抖着声音质问:“小女是累及爹娘之命,爹对我不闻不问,我不敢埋怨,可是娘与您伉俪情深,您怎能不管娘呢?”
“女儿啊!”
甄士隐换了副面孔,为难道:“你莫多问了,今生受的苦,来生会有报,人生苦短,我放任你和你娘受苦,也是为了你们的来生着想,待他日,我们一家三口同登仙籍,回望前尘,不过是一场噩梦罢了,何必计较那么多呢?”
王蠡对甄士隐失望之极,分明是被洗脑了。
现代人都不太相信因果报应,主要是被现实一次次的抽打,做善事的反被讹诈陷害,作恶的却金山银山,挥之不完。
如果因果有用的话,报应在那里?
再从数学上讲,因果之间,无非是一个个集合相互影响的概率,并不存在固定的指向或数值。
《道德经》有言: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而奉有余。
也就是说,人性的贪婪,是符合天道的,既然天道都认同,又怎么会受到惩罚呢?
这从根本上否定了因果律。
总之,千言万语一句话,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人事世事,不外如是。
王蠡冷声道:“原我还以为甄老爷爱女心切,如今看来,甄老爷下来,也不全是为了香菱,而是担心我对封家人出手,坏了香菱的名声?”
甄士隐哼道:“我知你不满,我也确实未尽一个做父亲和丈夫的责任,封家的业报就快来了,我先前说过,不必脏了自己的手,平白沾染上因果,无论对你,还是香菱,都没有必要,自有老天爷主持公道。
香菱的命运中,本该没有你,她的命运与这位薛公子交缠,最终会惨死在薛公子手里,是你的出现打乱了香菱的命运,她本是有命无运,如今却是无命无运,身如浮萍。”
“我……我怎是那样的人?”
薛蟠急忙辨解。
香菱也躲远了些。
王蠡则是暗暗摇头,你不就是这样的人么?
甄士隐又道:“命运已经打乱了,香菱与薛公子没了关系,你这小子既然起了因,我希望你能好好照料香菱,莫要始乱终弃,不然,老夫绝不饶你。”
“这时爱女心切了?”
王蠡反唇相诘。
“老夫不和你计较!”
甄士隐摆了摆手,便转头叮嘱:“香菱,那小子把你变作了无命无运之人,虽是无意之举,却是影响深远,你切不可大意!”
“爹,你要走了?”
香菱听出了告别之意,不敢置信的抬头。
王蠡从旁道:“你爹和我们不是一路人,他有他的去处,你也别听他的,什么无命无运,就算是的,难道不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别人求还求不来的福分呢,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将来让你爹擦亮他是眼睛,看看清楚。”
“小子,你也莫要仗着有些才华便硬嘴,这世界,远没有你看到的那样简单,你不信命,且拭目以待封家的下场!”
甄士隐哼了声,负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