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喻超白的确是方圆十里内最好的猎人。
最好的意思是,他技术超绝,精通各种精妙的狩猎技巧,能够打下常人难以打下的大型猎物。或者通俗一点,他能搞到别人弄不到的好东西。
搞不到的好东西自然是形容猎物的狩猎难度。譬如说,一头牛犊子一般强健的拦山君;或者,一头肩高与人同高的封豚;再譬如,一位更加老资格、绝对经验丰富的老猎人。
被杀死的这位老猎人叫作喻老三,应该被喻超白称呼为养父。
喻超白杀死养父时使用的技术一点也谈不上高明。只用到了开水和朴刀。这是因为老家伙本身也是方圆十里内数的着的好猎人,是一个人形的猛兽,高端的猎手。而狩猎高端的猎手往往也只需要简单的手段。
冷静,耐心,必要的冷血,这些优秀猎手必备的品质,喻老三一点也不缺。他只是缺了点人性,以至于活活饿死了自己的养女。
他的养女自然就是喻超白的妹妹。导致妹妹饿死的元凶是一块肉。这块肉来自于一只瘦田鼠,它不幸地连同它的储粮一起被妹妹掏出。做完这件事后,妹妹已经累的再也爬不起来,长久以来不曾进食真正的食物,身体的机能早就已经被压榨到了极限;相对更细一些的观音土带给了妹妹虚假的饱腹感,但观音土最多也只能骗过饥饿感的折磨,并不能提供真正的能量,以至于做完这件事后,她的身体虚弱到似乎连呼吸都用尽了力气。
而喻超白当时只是躺着。他努力地撑着越来越沉重的眼皮看她。看着她她芦柴棒也似的两条腿和小皮球一般鼓胀的小肚子,如一只臃肿的瘦企鹅一般笨拙地扑住田鼠,随后她呆滞地看向了养父的方向。
喻超白已经饿得奄奄一息,如果有可能,这项工作应该由他完成。现在,他肚子里的胃酸甚至可以溶解掉石头和泥土,他饿得恨不得抱着自己的手臂狂啃,假如他的手臂还剩下一星半点的肉,他相信他真能做到。但稍微细一些的观音土已经都让给了妹妹,他的胃正在疯狂地嚎叫着,颤抖着,长久的空腹导致他的胃不正常地分泌出更多的胃酸,他的腹中就好像火烧一般。或许一盏茶,或许再长一些,等到他的精神再也支撑不住时,他就将死去。
在兄妹二人无神的双眼看来,田鼠在此时就如同玄天升龙道的道士们开坛讲道时宣传的仙子一般可爱。
片刻后那只田鼠确实如兄妹二人所愿,被大卸八块,连同自己的储粮,一同被做成一锅糊糊,但理想与现实之间出现了一些偏差,这锅糊糊最终全部进了喻老三的肚子里,而非挽救回兄妹二人的命。这不仅因为喻老三是一家之主,拥有更加强壮的身体素质和更加冷酷的铁石心肠,更因为他是一个优秀的猎人,懂得如何最大限度地保存体力,用以发起最后一击。
喻老三一脚踩在妹妹的手腕上抢走田鼠时,喻超白曾试图爬起来夺回战利品,但最终他失败了。他的精神已经额外提供给了他尽可能多的能量,用以维持着最基本的呼吸,但当他试图起身,这最后一点后备隐藏能源也因这个动作迅速耗尽。他双眼一黑,饿得昏死过去。
喻超白很幸运,他没有真的饿死。老家伙给他喂了一点糊糊——这不仅因为肚里有了东西的老家伙发了仅剩的善心,还因为老猎户需要一个会说人话的高级猎犬。至于喻超白会不会逃跑,这一条几乎不用考虑,喻超白的确念旧情不假,那丫头也的确死了,但那丫头也不过是当年逃难时喻超白在路上捡回来的。自己这口糊糊可是救命之恩,他怎么会逃?
更何况......猎犬往往会自己捕猎,并且将猎物带回家里。
家这个字在喻老三的理解里,与自己的含义基本等同,但多一只猎犬为伴,也可以排解些许寂寞。感慨着自己的心软,喻超白此时慢慢睁开了眼。喻老三对养子说的第一句话是:“搭把手,把那丫头挂起来,咱们就能熬过去。”随后喻超白看见那具瘦小干枯的尸体:四肢芦柴棒也似,瘦得几乎可以当柴烧;肚子如皮球一般圆滚滚,泛着铁石般的青紫:双眼无神地睁着,干涸的双眼中,瞳孔已经彻底涣散开了。
挂起来......
事实上老家伙原本还可以多活一段时间,但他施舍给喻超白的这一口,在不久之后,导致自己的生命走向了终点。
喻超白也已长久没有进食,但他的生命正处于年轻,蓬勃的生机奇迹般暂时压制了饥饿,撑到了这一口肉糜的补给。喻超白吃下这口腥臭难闻、缺盐寡油的肉糜,他费力地在口舌间尽可能多地咀嚼着,拼命压制着自己长久没有接触食物的身体的本能的渴望。艰难地咽下第一口,身体获得了最基本的养分后,大脑终于可以运转。
总而言之,他还勉强活着。
他活着,喻老三就得死!
喻超白卖力地张开几乎粘在一起的声带,沙哑着声音说:“好。”
吃完了肉糜,待二人终于做完“正事”,天色已黑了。喻超白冒着虚汗,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父亲应当去洗个澡。身上已生了跳蚤,这样大的体味,容易引来饿极了的拦山君。”
喻老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眼中冒着狼一样的绿光。喻超白顿了顿,恢复着体力,随即他补充:“若是我的状态好,拦山君自然不在话下。只是眼下咱们父子气力不济。我可以先不急。我年轻,可以充当诱饵。这是报答您救命之恩的最好的机会。”说着他撸起袖管,露出皮包骨头的肮脏手臂,上面的确已经生了跳蚤咬出的暗红色的包。
听到跳蚤二字,又看到那两三处堆叠在一起的红包,喻老三不自觉地开始浑身瘙痒起来。他确乎已太久没有洗过澡,浑身上下散发着的味道也实在过大,只看他的长发都几乎粘连在了一起,就可知即使只是用篦子梳头也会梳断齿。虽说洗澡对于沙州人来说的确是一件奢侈的事,但喻老三不仅刚刚得到了活命的机会,还获得了几十斤的备用粮食,这一切的喜事都是因为自己的机敏。为了奖励自己的机敏,他决定奢侈一把。
于是他点了点头,说:“如此也好。你来替我浇水。”
喻超白的确替他浇了水,只不过浇的是开水。
只不过一瓢开水,老家伙的身体便在一刹那间烫的红了,水泡开始一个接一个地冒出头。喻老三疯狂地嚎叫着,用双手不停地拍打自己的身体,试图通过拍打驱散毫无生命的水流。他跳将起来,没命地往浴桶外蹦跶——这是导致老猎人惨死的主要原因,他太想活着,所以他毫不犹豫地跳出来,咔的一下,踩中了喻超白事先放置好的捕兽夹。这种捕兽夹是家中最值钱的物件之一,是纯钢打造的,往常被喻超白拿来捕野猪,今日却用在了他的身上。
咔嚓一声脆响,老猎人的小腿立刻血肉模糊,他的骨头自然应声而断。
养父哀嚎着,用最难听的语言恶毒的咒骂着自己的养子,同时用尽全身的气力往门口爬去,就像一头奋力挣扎不肯引颈就戮的瘦猪。
可惜养子已经赶了上来,而他的手里提着明晃晃的朴刀。
照着养父的脖子上来了一刀,亲眼看着老猎人在地上爬虫一般地蠕动,鲜血自他的脖子里汩汩流出,割破的喉咙因为漏气而发出的“嗬嗬”的声音,喻超白确定他的确已经死了,且死得非常痛苦。
喻超白看着养父一动不动的尸体,“呸”地吐出一口唾沫:“其实假如你肯给妹妹一口吃的,我也不会杀了你。你收养我们兄妹这么多年,你做的什么打算我心里清楚。本来几天前我就打算带着妹妹逃的。但妹妹念着你的情,她说没有你,咱们兄妹根本活不过这十年,她说要还你一条命——没想到你竟然真的要了她的命!”
说到这里,他突然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嘶哑着嗓子吼道:“你这个混蛋!你知不知道,她本来就打算分你一半的!”
一盏茶的时间前,他用开水和朴刀杀死了喻老三,在此之前他曾经在心中希望喻老三念及“父女之情”给妹妹一口肉吃,但养父显然没有允许。
养父对于绝大多数富庶之地的人来说,应该是一个颇为神圣的词汇。这个词的拥有者往往会、且愿意付出更加多的精力去约束管教并非自己血脉的孩子。这需要投入更加多的爱心和关怀,更加细腻的情感,可以采取的有效手段却少了起码一半。如果我们把养父看作一项职业,这项职业无疑是费力不讨好的,它的沉没成本确实是太高了一些。
不过喻老三并不在上述可敬的慈父之列。他养了不止一个孩子,每一个都可以给他提供相当不菲的报酬。对于养父这个职业,喻老三的职业规划即使放在无数光年之外的某个蔚蓝色星球上,也可谓专业。他以最低成本的方式养活自己的“儿女”,男的训练为猎犬,为他狩猎估值更高的猎物;而女的倘若能够养活,小时候可以作为诱饵吸引猛兽,待她长大便可以卖给妓院;倘若养不活,没有猎物的季节也可以作为储备的粮食。
显然喻老三的观念里,养父和养殖是几乎等同的,他就像最精明的商贾一般控制着自己的成本投入,而感情显然是过于昂贵的饲料,喻老三没有为喻超白和妹妹投入的打算。
事实上,即使如此,在妹妹饿死之前,喻超白仍然不想杀死自己的养父。当作工具也好,高级的猎犬也罢,当年家中遭逢大难时,不是喻老三,他和襁褓中的妹妹便连今天也难活到。无论喻老三当时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喻超白仍然会感激他的活命之恩。然而有的事情是无法调解的,妹妹就是妹妹,可怜的小家伙没有名字,或者说,小家伙还没有来得及拥有自己存在于世间的独特的记号,就这样过早的夭折了。
喻老三想活,这本来无可厚非,这山上确乎已没有粮食——别说荒山野岭,就连山下的村庄里的薄田也早已榨不出一粒粮食,粮食都被唐古坨人们抢了去,村民都已逃了荒。
但他要活,无辜的人难道就应该去死?!
死......妹妹死了,养父也死了,“家”虽然从来都只属于养父,但终归是个容身之处,如今只剩下喻超白自己一个活人了。
山上是不能待了,喻超白想着,他倚着门框,就着凉水喝了一气,最终还是决定不埋养父了,这样假设有路过的野兽,也能活下一命。接着,他把那铺床的草席一扯,将妹妹裹住了,安放在了光秃秃的床板上。随后他升起一把火,奋力将火把投入了“家”!
做完这一切,他冲着燃烧的过去默默看了一会儿,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去。
现在,他背着现有的所有家当:一把黄杨木弓,一壶箭,一把朴刀,一口锅,收拾起的几件破皮袍,一步一步地朝山下走去。他走得又轻又慢,每一步尽量地缓慢,每走一步,他都要尽力舒张开全身的肌肉。
你有见过饿极了的狼么?
狼也只有饿极了时才是这样走路的。
那不是走路,那是休息。
可惜了,妹妹还太小,来不及学会怎样最大限度地节省体力。
随即他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他一边哭一边笑,冲着天空中无形的妹妹说:“我会连你的份一起活的。你等着,等我混好了,接你去住最大的阴宅,比那间破房子还要大!”
在后世的说书先生和各路野史的记载里,晋王喻超白出山时,红光冲天,其人龙行虎步,仿佛要将天下都纳入彀中。
这一天是会昌二年的十月十五,喻超白渡过了人生前十七年里最悲伤的一天,他以燃烧的烈火为自己的过往告别,他下了山,奔向命运的长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