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州城是一座带着浓郁的独特气质的城市,它最突出的气质是混乱。
混乱是由归属问题造成的。沙州位于陇右道的西部,陇右道,听这个名字就知道这里曾经是大夏皇朝的命名方式。事实上,这里的确曾经是大夏的西疆,历史上占领过这里的,除了东南方向的中原王朝,还有西北方漠南的草原蛮子,而现在占领这里的则是西南方向上雪域高原上的唐古坨胡人。
沙州属于典型的温带大陆性气候,更加细致的划分,则是暖温带干旱性气候。这种气候的特征在于冬冷夏热,昼夜温差大,年均降水量极少,每年大约只有可怜的50毫米左右。虽然受限于如此恶劣的地理条件的制约,沙州几乎没有特别关系到国计民生的农作物,但它的地理位置实在是过于重要,重要到上述缺陷几乎都可以被无视:以经济意义来说,它是大夏与西域连接的重镇,是丝路的起点,是西疆的经济重镇;而它的军事意义还要更胜其经济意义,往南,沙州可以作为大夏皇朝剑南道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往北,可以直插沙鹄人灿烂的菊花;往东,则几乎可以扼住大夏的咽喉。
如此一个要道,虽然地理环境着实差了一些,但潜在的区位优势实在不可小觑。大夏,西域诸部族,唐古坨王庭几乎都对此地虎视眈眈。大夏强盛时,沙州自然牢牢握在手中,但大夏衰落之后呢?
二十多年前,大夏国力进一步衰退,面对这样的新场景,实力次强的唐古坨王庭开发了新打法,找到大夏的痛点,布局新赛道,建立新的军事组织。唐古坨王庭以卫庭约碌(意为右路)为主要抓手整合了陇右道各异族部族的头部资源,串联了当地异族将领中的野心家,建立了新的镇压中台,名叫陇右道五节度使(事实上这个名字也是直接挪用了大夏的官职设计,沙州这个名字也是如此),沙州于是就此沦陷。
沙州虽然沦陷,但是得益于大夏多民族普世帝国的包容文化、残余的府兵制基础和恶劣的生存环境,此间的民风极其剽悍,总体来说,即使自认为是夏人的沙州人,嘴上讲着仁义,惹得急了,也是敢拖着家伙干上一场的。与天地都较劲几千年的恶劣土地上,生长出的自然是最坚韧最顽强的灌木。
这样的归属问题一直是众多沙州人的心头病。潜意识里,他们仍旧认为自己是夏人,但城头早已变幻的烈焰狼旗则清楚地提醒着他们,这里已经是唐古坨王庭的地盘。沙州就好像沙州人一般,在漫天的黄沙中倔强坚强的活着,等待着自己的归宿。
以沙州为代表的整个陇右道,都憋着一团火。
喻超白是放了火后来到这里的,但他现在又憋了一肚子火。这是因为入城时他最后的几个大钱也已经交了入城税,若说来时他穷得叮当响,那么现在他实在穷得响都没得响。
没有钱就没有饭吃,没有饭吃的喻大爷肚中打着鼓,饿得头昏眼花,胃酸一阵一阵地翻涌,就好似肚中着了火。
他挂着弓箭,背着一口锯齿状的破锅,披着满是虫眼的破皮袍,全身上下散发着难以忍受的臭气,他看上去就像一个逃荒来此的难民、乞丐。至于他怪异的行走方式、插在腰间的朴刀,则让几乎所有人都肯定:这是一个精神有问题的难民或乞丐。
他此时饿得双眼发绿,生存问题严重地困扰着他。在城外时他一路所见,饿殍遍地,白骨累累,能够坚持走进沙州城里的人实在极少,而他是幸运儿的一员。
他审视着这座城,破破烂烂,每栋建筑的屋顶窗台几乎都积着二指厚的灰,毫无规划地胡乱建立的商铺民宅互相套娃,偶尔还有歪歪扭扭地横出街面一角的——这些突出处却是粥棚,逃难来此的破产农户和城中无处安身的乞儿,都可来此白吃一碗薄粥。
看着看着,他伸出手轻轻打在自己的腰间,那里正有另一只黑乎乎的小爪子试图拿走他并不存在的荷包:“过分了啊,连我都偷,你还有一丁点人性?”
其实喻超白手下留情了,他如果不是轻轻地拍打而是重重地拍打,纵然他肚中饥饿,气力虚浮,这家伙的手臂也早就筋断骨折了。
而倘若他改拍为抓,这金手指纵然想逃,也要生生挣断这条臂膀才可。
被打的那家伙满脸的泥,除了身材瘦小,看不出本来面目。这人看出喻超白的留情,他倒也不惧:“嘿,别这么说,你好歹还有钱进城!”
遇到这种浑球,喻超白暗骂晦气,但沙州城里如今最多的恰恰就是这些兼职金手指的乞儿,他随便一瞥,就能见到五六个正在行事的,漫说自己一个穷汉,便是有能力的,谁管的过来呢。除这些人以外,最常见的便是穷酸猎户、落魄武士打扮的人。这些人如喻超白一般地操着长长短短的兵刃,胡儿兵也懒得管。
事实上唐古坨胡人只管进城交钱,除此之外一概不管。
喻超白的肚子又开始发出哀嚎,很快,破皮袍换成了铜钱,铜钱又变成了蒸饼,蒸饼很快进了肚子。
解决了肚子的问题,喻超白目前需要的是一份工作。进城时付出的几个铜板已经是他最后的一笔资金,这意味着他如果不能短时间内找到工作,等待他的仍旧是饿死这一条路。
他认为从军是一个好去处,那是一个长期的饭票,想来以自己身体素质的优越,很快就能混出一些名堂。随即他看了看城头飘扬的绣着狼的军旗,立刻想起目前统治沙州的是唐古坨人,自己若去,无非是做个通家夏户。妈妈的,喻大爷铁骨铮铮的好汉,怎么能做这等伪军一般的狗罕见?!不去,不去!
从军之路断绝,于是他只能往甜水巷来。
甜水巷原本的确是有甜水的,你若沿着这条胡同走到深处,自然能看到一座荒废的水井,这便是甜水巷的甜水二字的由来。这里曾经最大的营生是卖豆花,凭着这口井,甜水巷的豆花滑嫩细腻,入口即化,除却本身豆香,还带着一股井水的凉意,往年的夏日里,这一碗豆花便是沙州人盛夏里为数不多的惬意。不过那最起码也已经是五十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候的沙州还是丝路起点、西疆重镇,那时候甜水巷还真的能打出甜水,这条巷子当时还是庙会、夜市的场地。
现如今的甜水巷仍旧坐落于沙州的最西边,就依靠着外围的街道。这条巷子原本的设计里,是按照大夏的大城市的标准建造的——别的不说,仅仅看它足足可以容纳两辆马车并排而行的设计宽度,就知道这是何等的阔气宽敞了。
不过前文咱们强调过了,这是原本,原本的设计理念的确是足以容纳两辆马车并排而行,前提是这条巷子没有那么多的占据了路面的商贩的话。
这里早在大夏统治时便汇集了东西方几乎所有的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任何你想要搞到的东西,几乎都可以在找到。现在大夏的势力衰退,唐古坨人又是一帮脑袋里只有肌肉的几乎不搞经济建设的耿直boy,官面上的势力主动放弃后,权力出现了真空,地下的势力自然就会迅速填补规则的缺失。
现在,无论你想要买什么东西,多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只要你来这条街上,挂一个求购的牌子,最多也就只要一个时辰,自然就有几个穿着肮脏的青衫、神色可疑的家伙来找你,贼眉鼠眼地问你愿出多少钱?
这些人虽然并不一定就是骗子,但他们却一定是本地真正的绿林中人。沙州西北方的胡儿原上,长年累月活跃的就是这些人了。他们几乎什么活儿都肯接,如果你出的钱实在是多,玩命的买卖他们也是敢做的。至于没有生意时嘛,这些人拿黑布把脸一遮,嘿嘿,那就是山贼土匪了。
当然,这些黑团伙确乎帮了很多人的大忙,一句话,只要有人出钱,他们什么都肯做!
喻超白现在来的就是这么个地方,他就是亟需甜水街帮忙的那种人。
当他走进甜水巷时,他的腰板挺得笔直,这是因为他已经吃饱了饭。甜水巷与平日没有什么不同,一般的走着巡逻的唐古坨士卒。这条著名的黑街上人群拥挤,道路两旁的商铺里不时传来争吵呼喊。有的嗓门着实太大的,三言两语就敢闹到动刀子——这是因为今日喻超白的运气确实是不好,即使这里也涌入了大批猎户、武士打扮的人,刀叉林立,寒光射眼。
偶尔,一些喝得酩酊大醉的草莽好汉们会被人丢出来,直直地砸进街角的垃圾堆里......
本地的帮会实属是不讲礼貌,喻超白不得不一路走,一路躲避这些不时就会飞出的大型暗器,心想这都是冤家,须快上些,否则生意就被抢走了,同时,他还得随时警惕那些鬼鬼祟祟的金手指,因为他已经遇到过一个连自己这种穷光蛋都肯下手的笨贼......
看来天下大旱,城外到处都没了活计,这些人只能来沙州碰碰运气。
喻超白觉得自己的运气着实是背到了家,没走多久,已经有人拉住了他。
这是一个面长身矮的家伙,红光满面,矮壮敦实,如一截拦腰砍断的树桩一般,他拉住了喻超白,迫使他停下:“无事不敢叨扰,兄弟我叫刘长,这位小哥,咱们这就算认识了。看小哥这身装扮,想必便是穷汉了。敢问是否愿买地?有低价土地可以卖你!一亩地一两银子,不二价!”
喻超白斜睨这人,暗中思衬:灾年正是大户们收地的好时节,这人不仅卖地,还专挑我这样的穷人卖地,想来不是神经病,就是败家子。和这种人扯上关系,纯粹浪费时间。于是他手腕一翻,猛地挣脱了,拔脚就走。
那自称刘长的人楞了一下,再要追时,人已经混入人群不见了。
刘长摸了摸下颌满布的钢针,自言自语道:“有点能耐啊......”
.....................
喻超白随着人流走着,左右眺望,寻找活计。一路走来,他已有了打算。
他仔细地考虑过了,他最擅长的是打猎,不如暂且先客串一把猎妖人。虽然大体上猎人与猎妖人猎取的对象就有不同,但说到底就是打猎么。
他喻大爷当年又不是没有打下过山精野怪,拦山君这样的狈不就是低级的精怪么?
这种差事报酬自然是不菲的,但相应的,危险程度却比寻常的猎人要高出指数级的难度,那些精怪可不是普通的野兽,它们往往是天生的玄门高手,拥有不低的智慧,且还掌握着可怕的遁术。
养父还活着时,其实是不准喻超白狩猎这样的猎物的。不过当他扛着拦山君小牛犊子般的尸体回到“家”时,老猎人也不会言语。那头狈最终变成了纯钢打造的捕兽夹,最后又用在了老猎人的身上。
可惜捕兽夹夹住了老家伙的腿,而当时的自己实在没有力气再将它取下,以至于遗失火海......唔,假如每一头精怪都价值一副捕兽夹,这个工作的利润倒是值得拼命啊......
胡思乱想着,终于,喻大爷找到了这次的目标。
就在不远处的右边,一个金漆的招牌闪闪发光:
勾星赌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