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么?
喻超白对于术士的修炼全无根基,或者干脆点说,他就是完全不懂的门外汉一个,好在周梅云说的足够透彻,他感到自己大体上能够理解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这些看上去廉价又粗糙的纸片,代表的,或许是一种全新的修炼流派也未可知。
喻超白心悦诚服,感叹道:“你如果多通几窍,恐怕就没有其他高手的事了。这种认知,实在是从根本上解释了修行的法门。佩服,佩服!”
周梅云很是受用,嘚瑟地吹嘘自己何等天才,又声称回去后自己会引荐叔父、兄弟周昊阳给喻超白认识云云。
喻超白谢过了他的好意,然后疑惑地问:“但是为什么叫作符呢?符这个字,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周梅云傲然一笑,他这张可笑的脸上竟然当真展现出了几分庄重豪迈的神色:“问得好!我虽然生得差了一些,天资也算不得好,但这些纸片一旦做出来,天下的局势说不得都要因我而改变!如此优秀的杰作出自我手,是我周梅云留与这天地间独特的印记!记载于历史中的记号!它必须叫符,只能叫符!”
喻超白有点难以理解他突然的自我,这样的神情已经超出了自尊心的范畴,完全可以称之为自负或者……装逼。
周梅云嘿嘿地盯着他傻乐:“你可是不信我说的么?”
喻超白此时已经与他坦诚相见,日后就要同路而行,自然也不太遮掩。他大方的点了点头,说:“我看你这东西好是好,出其不意,打人一个措手不及,确有奇效,施展得精妙,未必不能以弱胜强。不过照我说,这些符倒未必有你说的这般伟大。倘若我是一个高手,我压根就用不到这些东西。你的符确实不能小觑,终究还是倚仗外物的手段。我瞧你这话,说的也忒大了些,动辄就是历史、天地,好家伙,这不就是直接说自己一符安宇宙了么。”
四方上下曰宇,古往今来曰宙,周梅云说的话,不是历史就是天地,引申一下,的确可以说是吹嘘自己“符能安宇宙”。
周梅云的三角眼里大眼珠子转了转,他捻起自己野蛮生长的颌下短须抓了两把——他想要显得自己仙风道骨一些,可惜看上去就如同不怀好意的怪蜀黍在打着淫邪的主意。
斟酌了一下,强烈的自尊心驱使下,周梅云还是决定得给喻超白解释一番:“我方才的话,说的是大了些。不过小鱼你来想想,这天下,是天纵奇才多,还是庸碌之辈多?”
喻超白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你的意思是,你这些符,是专门给那些天资不好的人修炼的?”
周梅云嘿嘿地笑:“不错,正是如此。你想,倘若我日后开宗立派,别的宗门不要的弟子,我这里全都可以收留。我看现如今的这些宗门,总体来说是走的精锐化的路子,既是精锐,培养一个所耗费的钱粮可就海了去了,整个门内,绝不会有太多的弟子。而我这一门么,虽然招收的弟子必然是庸人居多,可咱们的总数就多了太多了!一旦起了冲突,咱们的弟子聚集上千之众,一齐扔这爆炸符,嘿嘿,嘿嘿……”
他言语间情不自禁地把喻超白也算进来,用的是“咱们”这个称呼,且他越说越是兴奋,连说带比划,动作幅度也慢慢地越来越大,整个人就好像无数光年之外的水蓝色星球上的发条玩偶一般地抽搐着。
喻超白看他说着说着又开始得意,细杆棒一般的手脚开始不协调地抽搐,赶紧打断他:“你这个法子也不能说不好,唯一的问题是,修炼你这一手的人,人家凭什么来寻你学呢?”——他倒不是存心要打击周梅云,而是他觉得周梅云得意忘形、手舞足蹈的模样像极了抽羊癫疯。
周梅云没有理解到喻超白的意思,不过好在他刚刚动作太大,衣袍里灌进不少冷风,冻得打了个喷嚏,也不乱动了(否则喻超白就要考虑是不是抽他耳光把他从抽风状态救醒了……),他缩了缩脖子,离火堆更近了一些:“你说的倒是不错。纵然是天资愚钝的人,有得选时,总是希望选更好的。不过他们必定没得选,因为我这一门遁术就是最好的。”
喻超白有些头疼,经过这一日的接触,他有些摸透周梅云的性格了。
周梅云这人,因为生得丑陋,导致自尊心极强,养就了古怪的个性。总的来说,就是既自卑,又自负,自视甚高,却偏偏缺乏自信。
他自卑时,人只流露出半分不信任,他就要急切地证明自己;他自负时,依着一张纸片,就敢说自己能够改变天下;他自视甚高,即使被敲诈了多年,总是不肯以假面目视人;他缺乏自信,竟然在自己这个刚刚结识的伙伴处寻求认可。
和这样的人打交道,其实是一门细致的学问。
“你总说你这一门遁术就是最好,我承认你的修炼思路确实是有独到之处。”喻超白边想边说,说得尽量诚恳一些,“的确如你所说,这世上总归还是天赋不那么好的人居多的。你若开宗立派,我相信也能够流传下去。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这门遁术,他有一个最要命的门槛?”
“哦?是什么?”周梅云问。
“识字。”喻超白说。
周梅云盯着喻超白,渐渐地露出欣赏的表情:“不错,不错。你也想到了此节,头脑却是不慢的。”
喻超白眉头一掀:“你已经考虑过了?”
周梅云点了点头,这个动作让更多的夜风混着黄沙灌进他的领口,他不由得又把头缩了回去:“我是考虑过的。我这手扔符的本领,最是适合那些仅仅勉强能够修炼的人。这样的人往往家境不好,年幼正该打基础时,漫说读书识字,就连吃饱饭也是奢望。”
“一个连饭都吃不饱的人,哪里有财力去读书识字?”
“你看,你说的没错。我能不能开创这门符箓流派,还是要看大家能不能有余钱识字。”
“所以归根结底,是要让大家都能把吃饭花费的钱,挪用到读书识字上,我的门派才能建成。”
说到这里,周梅云一字一顿地说:“可我若是让他们都能不为粮食发愁呢?”
这番话一出,喻超白震惊得无以复加。
他瞠目结舌地说:“你……你认真的?!”
周梅云笑了笑,没有回话。
喻超白竭力压制住自己的情绪,但他的牙齿仍旧开始颤抖了。
周梅云不理会他,总结道:“我考虑过了,假设我要开宗立派,必然要先解决天下人饿肚子的问题,所以我得先帮这天下的人解决了吃饭的问题再说。我早说了,我这门遁术,必然要改变天下、名传千古的!”
喻超白细细的打量着周梅云,这是他今天第二次认识周梅云,前一次是一个片面,这一次是另一个。
为了开宗立派,所以先要拯救苍生?
这两件事之间,原本没有任何联系,可周梅云说的恰恰就是如此的理所当然。
拯救苍生的人,无论出于什么目的,他都值得被拜上一拜。
喻超白不再说话,而是对着周梅云拜了一拜。周梅云捻须而笑,坦然受之。
拜完了这一拜,喻超白抬头望着他,眼神说不出的瘆人:“你说的是真的么?”——他没法不想到饿死的妹妹,可怜的孩子。
周梅云说:“我说的话虽比不得我叔父,但我既然敢说,必然是会做的。”
喻超白死死的盯着他,眉头紧锁,眼睛中几乎要渗出血来:“你怎么做?”
周梅云被他盯得不自在,他觉得喻超白怎么突然这么邪性,硬着头皮答:“所以我说我是一定要入胡儿原的……你听说过‘三寸钉’么?”
这件事情确实是还需从“三寸钉”和“净街虎”讲起。
三寸钉是一种类人的生物,天生矮小,一般只有常人的一半高。这种群居的社会性生物性格温顺和善,热情好客,除了生得矮了些,长相和社会结构都类似于人类。他们是天生的术士,几乎个个都会一手土行遁术。
三寸钉往往是一胎双生。哥哥是三寸钉,性子温顺和善。不过他们的弟弟净街虎们可就是是相反的了,这些巨好往往身高一丈以上,孔武暴躁,更兼拥有强似他们的温顺兄长的遁术和天生的玄门秘技,这就导致三寸钉部落往往是非常不好打交道的群体。
不过这个“不好打交道”是指对常人,周梅云的叔父周华良,就是典型的非常人。
周华良就与三寸钉部落有着密切的往来。
原来这些年来天下大旱,乡下十室九空,周梅云的叔父周华良不愿生灵涂炭,派人终日在各地贱价出卖土地、广施粥饭。喻超白曾见过的那位刘长,卖的地价竟低到了一两银子一亩,几乎等于白送,甚而那位周华良还允许赊欠,这样的义举,纵然谈不上毁家纾难,任谁见了,也须肃然起敬。
应当说,是有少量破了产的农民们买了地,每日吃饭就来粥棚,靠着舍的那碗粥吊住了一条性命的。
然而就像喻超白当日暗骂刘长的话一样,此举心意虽好,最终却是败家子行径。
那些粥饭倒还罢了,好歹当真救得一些人命。唯独贱价卖的地,往往是被豪绅买了去,真正卖到百姓手中的,又有多少?
就算农民拿到了地,那些豪绅莫非就不会使手段了?
事实证明,似这样的举动,不过是杯水车薪,救不得许多百姓。周华良终日看着累累白骨,心中苦闷。
近日,周家来往于胡儿原的行脚商队在言语间提及:有几队商贩遇着“三寸钉”过它们的“丰食节”,曾邀请他们同吃。
那种吃食的口感,似芋而实疏松,谈不上好吃,不过确实颇能饱腹。似这等粮食,乃是新品,大夏不曾见过。
于是这些商贩起了兴趣,问起时,那些三寸钉七嘴八舌,说是土里长得,一串就能结十数个,大比鸡子。一亩地若都种这个,不消费心伺候,便是大漠之中,亦可栽种得活。再问及产量,居然回答有二三十石!
二三十石!
又有喝的大醉的净街虎,声称还有一种,吃了虽胀气,但作辅粮却是极佳,也能产二三十石。
又是二三十石!
叔父来了兴趣,便托人一样带回一些,确是能吃,当即大喜。料想二三十石,虽然极有可能是好事者以讹传讹,但纵然只有二三石,也可提高一倍亩产,养活不少百姓。那些三寸钉一类,一向温良心善,好好与他们商谈,兴许就能救下更多的人活命。
此事好自然是好,但不巧叔父本人近来另有要事,因此这件事情,就要拖上一拖。
但他周梅云何等好汉,夸口包下,一旦做成,便是天大的善事,他周梅云周好汉自然敢不尽力……
喻超白听到此处,不禁打断:“既然是你自己承诺的,自己去办就是,为何当时一定要拉上我?”
周梅云说:“你不知道,三寸钉的部族,远在胡儿原西北角深处,一路上狼虫虎豹……”
喻超白斜睨他。
周梅云只好说实话:“其实就是看你比较落魄,觉着雇佣你应该花不了多少钱……我这里的确有不少钱,但那都是预备着买粮食的,所以给的脚钱不可能太高。”
喻超白点了点头:“你做这件事,你的家中不给人手么?”
周梅云便讪笑起来:“这个这个这个,我是自己决定要做的,家中并不知道……”
喻超白满头黑线:“不知道也不紧要,你可以招募壮勇,组织商队……”
这次是周梅云打断了他:“钱我自然是带在身上的。至于运粮的车,我可以雇佣三寸钉们的。我唯一缺的,是一个能打的好汉——你也看得分明,我这副身板,肉搏是别想了。所以我这不就找上你了么。我一开始就说了,工钱日结,每日一钱,如何?”
喻超白皱着眉头说:“事是好事,你开的价也不差事。可深入胡儿原西北角,这不是我能办到的,你这生意我恐怕做不来。”
周梅云有点急了,喻超白用眼神制止了他:“不过我可以试试。因为眼下你只能雇我,没有其他人可供你选择。不过我还有一个问题,你想好了再回答。”
周梅云摆了摆手,意思是你问。
喻超白说:“倘若你真的解决了天下人吃饭的问题,那你还要做点别的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