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儿几本书,拿来给我看看!”
沈时晴在北镇抚司询问陈守章的时候,赵肃睿正在这个京郊庄子里抄沈时晴的家。
当然,面对沈时晴的这帮丫鬟,他说自己是在晒书。
书房外的空地上铺满了生宣,各种前朝孤本摆了一地,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赵肃睿抻着脖子踮着脚一路看过去,不再像上一次那么走马观花了。
“这本,那本!”
手里揣着小手炉,身上披着厚实的浅青兔毛边儿斗篷,赵肃睿对着书摇摇晃晃指指点点,让跟在后面的阿池给他把想要的书都收拾了。
阿池自然照做。
“《淮南万毕术》这本儿……”赵肃睿突然想起来什么,有些费劲地蹲下身亲自把这本书拿了起来。
翻开书页,他从里面拿出了几张配方似的东西。
哼!他就记得他看见过配方似的东西!
昭德帝得意洋洋看着面前的配方,看着看着就……看不懂了。
“取头靛五矾三……朱砂胶飞三回……这都是些什么东西?”
“姑娘,这是您做的染料方子呀。”
站在他身后的阿池笑着说:“就是用头靛溶于水和明矾一起澄净,才把磨成了粉末的朱砂少加一点胶研磨均匀,放入水中澄净取色……”
见自家姑娘傻乎乎呆愣愣的,阿池小心地把那张配方接了过来:
“这个颜色好像姑娘取名叫落霞青,染出来就是晚霞浸染了天的颜色,之前姑娘还说这是您天天在四角天里看天看出来的颜色呢。”
一听说这个配方和火药火器并无关系,赵肃睿当即没了兴致,可听见“落霞青”三个字,他又挑了下眉头。
这个名字,他倒是在哪听过。
“那这张方子呢?也是染料?”
“这是秋银杏色,是姑娘看着银杏叶子调出来的色。”
配方被阿池拿在了手里,赵肃睿看着最后署名的“沈离真”,恍然大悟:“所以这个名字也是你家姑娘?”
阿池笑着哄他:“对呀对呀!也是姑娘你呀!”
如果是从前,赵肃睿对这种事可完全没有深究的心思,现在看着这两张配方,他想起沈时晴对他说的话,便又问:
“你可知道这些配方我给了什么人?”
阿池摇了摇头:“姑娘说过这些方子是能帮一些女人活下去的,让我抄了一份儿交给了垂云姐姐,至于给了谁,姑娘还是得问垂云姐姐。”
哼!沈三废防备阿池还真是防得紧!什么都不让她知道!
如果说从前在赵肃睿的眼里“沈三废”是一事无成之楷模、身娇力弱之典范、慈善可欺之表率,经历了昨夜,赵肃睿只觉得她是个心狠手辣、狡诈阴险、诡计多端的集大成者,阿池言辞间透出关于沈三废从前的一点一滴琐碎,在他的眼里都是居心叵测的阴谋。
“帮旁人活下去?”赵肃睿只觉得可笑,那个瞒骗了全天下霸占了皇帝身体的沈时晴,她能救了什么人?
身上带着伤的图南抱着剑站在小院门口,看着院子里的“自家姑娘”,看了一会儿,她又垂下了眼睛。
替图南去抽了谢凤安一顿的培风走过来,轻轻戳了下图南的腰。
“怎么了?在这儿看着姑娘发呆。”
图南看了看培风,却没说什么。
姑娘自己身陷囹圄,听说乐清公主想要兴建制衣坊安置无处可归的可怜女子,还是数日不眠不歇地配出了几张染料方子,她家姑娘刚毅果敢至此,真的会因为一点外伤就伤了神志以致记忆全消甚至性情大变么?
她想不通。
赵肃睿又点了几本书让阿池替自己拿回屋里去他要细细翻看,一抬头就看见了院门口的图南。
他早就知道这个沈三废的丫鬟怀疑了他,从前他不在乎,现下,他也不在乎。
一个丫鬟而已。
“图南。”
“姑娘。”
“我想吃鸭子,你去厨房看着,务必弄得一点腥气都没有,再给我烂烂地炖个猪手,就像你上次炖肘子那么做就好。”
“是,姑娘。”
图南退下给他做饭去了,赵肃睿紧了紧身上的斗篷,一步两摇地迈过那些书,走回了书房。
没关系,他不着急,张玩那狗阉奴盘踞朝堂十数年,骄横张狂不可一世,也能被他伺机杀了,那沈三废越是猖狂,他反倒越能寻着机会。
赵肃睿雄心壮志,想从沈时晴的藏书里找到火药的制法,可惜打开书看了不到一刻,他就恍惚自己是回到了当年的学堂之上。
只是手边少了蛐蛐。
打了个哈欠,赵肃睿觉得自己的两眼都在发涩。
什么“曾青得铁则化为铜”?
什么“削冰令圆,举以向日,以艾承其影,则火生。”?
在赵肃睿看来,这些东西和变戏法差不多。
又打了个哈欠,他将手里的《淮南万毕术》放下,又拿起了一本纸页黄脆的《齐民要术》,没想到一翻开就看见了一个“炒鸡子法”,说是把鸡蛋搅匀和葱一起炒,下盐豆豉和麻油一起炒。
看着看着,赵肃睿咂咂嘴。
“阿池,你去跟图南说,晚饭再给我加个炒鸡蛋。”
“是,姑娘。”
赵肃睿忙乎了一天,最后的收获就是晚饭上多了一顿炒鸡蛋。
深夜,他又加了一道羊肉饼当宵夜。
因为图南的伤还没好,姑娘现在的饭食都是培风从厨房送去姑娘院中。
送了宵夜出来,培风挽了挽袖子,又走到了磨房。
被关了这么些日子,谢凤安早就老实了,图南见他没有自尽的念头,索性也不再把他严严实实地困在柱子上了。
培风到的时候,谢凤安正用嘴叼了草叶子喂驴。
嘴里还念念有词:
“驴兄,我见你今日拉磨的时候有些乏力,可是天气渐冷你也得多吃草料?”
驴又哪会跟他说话?从另一头薅走了草叶子就扭头看向了另一边。
谢凤安却还是在笑。
看见培风,他也在笑。
“培风姑娘,图南姑娘的伤可好些了?”
培风没说话,比起图南,她做事颇为大大咧咧,也不用鞭子,在地上捡起了一根三指粗的木棍就抽在了谢凤安的身上。
谢凤安每天挨八顿打,身上早就没了半寸的好皮,照例疼得龇牙咧嘴满地打滚。
培风抽了约有三四十下就停了手,将棍子放在一边就要走。
谢凤安却出声叫住了她。
“培风姑娘!三餐前后下午加餐晚上宵夜,今日不会再让我多吃一顿了吧?”
培风看着一脸凄惨的谢凤安,面无表情地说道:
“大约不会。”
她什么都没有允诺,谢凤安却觉得自己受到了极大的安慰,他长出了一口气,脸上的笑容竟然有些宁静祥和:
“那就好,那就好!”
等培风走了,他一脸欣喜地看向了跑到了驴棚另一头的驴子:
“驴兄,今日我也算是捱过去了!”
这天夜里庄子上却并不清静,最后面院子里谢凤安的几个妾连着她们的丫鬟突然都上吐下泻,阿池不愿意惊扰了姑娘,只让人去喊了大夫来看。
她站在院子里,突然见一处房门打开,是夏荷跌跌撞撞地走了出来,见夏荷要出院子,阿池连忙走上去扶住她:
“夏姨娘你不用担心,青莺那边我让小丫鬟守着呢!”
夏荷却还是焦急:“万一是疫症,青莺身子那般弱,我只怕她熬不过去!”
阿池却还是拦着她:“夏姨娘,如果真是疫症,你去了侧院,青莺反倒更危险,倒不如先把你的身子养好。”
夏荷又连忙避开了阿池的搀扶:“阿池姑娘!你也快些出去!”
看着一贯厉害的夏荷又惊又怕又虚弱的样子,阿池还是搀着她把她送回了院子:
“你们上吐下泻,多半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不必这么忧心,我让人熬了止泻的汤药,你们先喝着,说不定睡一觉起来就好了。”
话是这么说,院子里却还是忙乱不已,呕吐声此起彼伏,帮忙照顾的小丫鬟们都慌了手脚。
忽然,一间屋子里传来了惊叫声:“崔姨娘怎么人不见了?”
费尽心血,崔锦娘终于找到了庄子上关押着人的地方。
趁着守卫不在,她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就看见有个人正贴着一头驴睡得正香。
“醒醒!你可知道二少爷来没来过庄子上?”
那人却突然大叫起来:
“说好了今日不加了!怎么又来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