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风高,昏昏暗暗的磨房里什么都不甚清明,崔锦娘还是听出了这人的声音。
“二少爷?二少爷?!二少爷,我是锦娘啊!你是不是二少爷谢凤安!”
崔锦娘又惊又怕,一把将匍匐在地上的人薅了起来,借着月色却无论如何都看不清对方的脸。
听见有人喊自己二少爷,谢凤安松开了抱着头的手,颤颤巍巍抬起眼睛,他心里松了一口气。
不是图南,也不是培风。
“二少爷,你怎么会被磋磨成这副样子?我这就扶你起来,咱们想办法逃回燕京城里去让伯爷他们做主!”
逃回燕京去?
谢凤安瞪大了眼睛,只能逃出这虎狼窝,他什么都愿意做!
“快,我手脚上的锁,你赶紧撬开!”
崔锦娘连忙从自己的袖子里掏出了一把铁制的裁纸刀去捅谢凤安脚上的锁眼。
谢凤安一叠声地催促她。
一旁的驴被两人的动静惊醒,站了起来,尥了下蹶子。
谢凤安连忙拍了拍驴的腿:“驴兄,你不要慌,等我解困,我一定立刻带人回来也救你出去。”
崔锦娘的动作却有些狼狈,裁纸刀虽然小巧,也足有两指粗细,根本进不去锁眼,她废了些力气,又从头上拔了一根包金的铜簪下来,那根铜簪是她暗地里磨过的,要细一些,好容易进了锁眼她左右晃了几下,却因为生疏没有将锁撬开。
谢凤安却等得有些不耐烦了,越是知道能逃出去,他这些天受的疼都变得真切起来,恍惚间他又成了丝毫委屈都受不得的宁安伯府二少爷。
“快些!一会儿来了人可就逃不出去了!”
崔锦娘也是满头大汗,她本以为能找到能回燕京送信的宁安伯府下人,没想到直接找到了自己的夫君,也说不上来这是意外之喜还是意外之惊。
这些日子在后院做衣裳,她的两手的无名指和尾指都留了半寸长的指甲,现在为了撬锁她右手的指甲已经断了。
忍着疼,她哆嗦着手终于把簪子一点点扎进了锁芯里,这时,她却停住了。
抬起头,崔锦娘看向谢凤安。
“爷,泉哥儿在府中还好吧?”
泉哥儿?谢凤安张了张嘴,竟然想不起来泉儿是谁,从前崔锦娘在府里的时候倒也能算上他的宠妾之一,可谢凤安是个风流性子,既然能把崔锦娘和早就不得他宠爱的安年年一并送了出来,那些宠爱也就淡了,一面是小时候想娶却没娶成的冯纨娘情火又起,一面是这些年里最得他心意的苏瑶儿恩爱未绝,两人在府里斗得你来我往,谢凤安疲于应付又那还顾得上崔锦娘她们的孩子?
再加上这些日子的磋磨,他竟是连自己泉哥儿是谁都不记得了。
“你赶紧将锁解了!有话出去再说。”
听谢凤安不答自己的话,崔锦娘手上越发不动了。她一直是个心狠的,不然当年也不会勾搭了对沈时晴的夫君,更不会为了逃出来就给一院子的人都下了药,见谢凤安对一头驴好言好语却连她的儿子都想不起来,她心中不免翻腾起了恨意。
她辛苦筹谋冒着天大的风险来到这儿,可不是要给谢凤安个连驴都不如的贱人的。
“爷,我救了你出去,你如何赏我?赏泉哥儿?”
谢凤安可不想听这些,见崔锦娘不动,他赶紧自己伸手去解自己脚上的锁,可他膝盖还没弯过来,就被崔锦娘在腿弯处狠狠捏了下。
“啊!”
谢凤安发出了一声惨叫。
崔锦娘死死地盯着他:“爷,你给了我和泉哥儿好处,我就给你解了锁。”
谢凤安疼得身上打颤,再看崔锦娘的时候眼神就收敛了些。
“你、你要什么好处?”
崔锦娘笑了笑,声音柔了下来:“爷,我要泉哥儿能进国子监。”
国子监乃是大雍的最高学府,其中的学生被称作监生,成为监生在国子监读上几年的书便可被举荐为官,宁安伯府这样的有爵人家每代都可以送一两个子孙进国子监就学无需考试,是“恩荫”的一种,被称作“荫监”。
崔锦娘要的,就是这个“荫监”的资格。
“锦娘,泉哥儿还未开蒙,荫监一事还早。”
崔锦娘却不依不饶,她这半生,亲爹荒唐,丈夫无能,能依仗的只有自己的儿子了。
“我只要爷你现在应下。”
这是她这些日子里反复思量过的,世子爷的两个儿子不成器,安年年的儿子天资平庸,夏荷是个家生子,她的儿子也不过是个奴婢生的,现在夏荷被青莺牵着心神,她使一些手段就能让夏荷一辈子被留在庄子里,冯纨娘肚皮里那个是长是短还不知道,只要她能得了谢凤安的允诺,她自有办法替自己的儿子把前路都扫清。
谢凤安看着此时的崔锦娘,心里不免有些害怕,身子往后挣了下,他小心翼翼地靠近了自己的驴兄。
“爷!你快应了我!”
“我、我应了,你、你先放我出去!”
“噗呲。”
磨房门口,有人笑出了声。
崔锦娘连忙回头,就见有人掏出了火折子,点燃了手里的灯笼。
灯光照映,披着长发的沈时晴身上裹着厚厚的斗篷笑着看着她们。
“崔锦娘,好歹我也夸过你是个女中枭雄,没想到你给一院子的人下了毒想要的不过是个荫监。你怎么不问问你要救的这人,他们谢家连爵位都要保不住了,那还有什么恩荫的监生给你。”
说完,赵肃睿打了个哈欠,他还以为这崔锦娘搞出这么大的阵仗是要干点儿什么大事儿出来,匆匆忙忙就爬起来看热闹,没想到啊,吹了这么一会儿的冷风,居然就听了这么个玩意儿。
“你要是想要你儿子进国子监,怎么还要爬这人的床呢?协办大学士之女有无数藏书,家里的叔伯都是饱学之士,随便来往的都是国子监监丞的夫人……你真是走了好大的一段儿弯路啊。”
赵肃睿啧啧了两声表示失望,紧了紧身上的斗篷。
在他身旁的阿池也笑,嘴上难得刻薄:“崔姨娘,七品官就能把自己的儿子送进国子监,当年我家姑娘替你相看的贺长轩现在已经是举人,姑娘说他学问扎实,明年科举说不定就能中了进士,到时候他的儿子想当个监生可比谢凤安这落魄户的儿子容易百倍。可惜呀,现在当了举人娘子的我们垂云姐姐,以后要当官夫人的也是我们垂云姐姐,倒是你,良心丧尽,一无所得,还真是老天爷开了眼!”
这话倒是说得有意思。
赵肃睿对阿池落井下石的行为十分满意,摆了摆手,他说:
“你既然千辛万苦地来了,就别走了,将她一并绑在磨房里,从今天起,凡是谢凤安挨打,都要崔氏在一旁数着,一旦数错了就从头再来。”
崔锦娘没想到自己在这方寸大的小院里机关算尽,可外面早已天翻地覆,到头来她真是万事成空。
“沈时晴!你骗我!你……”
在她身后的谢凤安猛地惨叫起来:“我没有!我没想出去!是她非要来放我走的!我没想到!沈时晴!你不能打我!我没想出去!我和驴兄安安稳稳睡得正香呢她突然就来要放我出去我没想出去!”
说着,他一脚将崔锦娘蹬倒在了地上。
“我早就知道她是个心机深沉的,当年也是她先勾引了我!要不是她勾引,就凭她丫鬟都不如的姿色我又怎么会看得上她?!沈时晴!沈娘子!你明察秋毫,千万别怪到我的头上!”
磨房里安安静静,崔锦娘跌在石磨旁边,直愣愣地看着谢凤安。
幽幽的灯光从远处来,照在谢凤安的身上把他照得像是一团形状不明的怪物。
刹那间,崔锦娘只觉得一阵恶心,恶心得她几乎要吐出来。
她竟然就将这么一个东西当成了自己毕生的依靠和仰仗?
她就为了从这个人身上得到一点衣食无忧的日子,就背叛了曾经一心为她打算的沈时晴?
“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个色中饿鬼!见了女人就像是进了牛棚的苍蝇怎么赶都赶不走!我大着肚子进了你的门,你倒把跟你有染的丫鬟塞到了我的身边!手里没钱了还拐着问我沈时晴手里的嫁妆底细!要不是有个伯爵府子弟的皮囊妆点,你以为我能看上你这么个草包货色?早知如此我当初嫁个杀猪卖鸡的都强过嫁给你这半截指头长的废物!”
崔锦娘越骂越恨,扶着磨盘站起来,手里捏着她的那根铜簪。
培风缓缓靠近,发现她手里拿着东西,连忙卸了下来。
崔锦娘冷笑:
“之前听你风流名声在外我还以为你怎么也是个嫪毐似的人物,你在那晃了半天我还以为你是换了根小指头开疆呢,没成想是已经动了真刀枪了!几十下不到就恨不能让人替你扶着腰的废物,我干躺在床上恨不能磕着瓜子等你,再用瓜子皮替你接上一截!”
谢凤安这辈子没有被女人骂的这般不堪,骂的又是男人最在乎的,他又惊又怒,身子都拔起了半截。
“你也不看看你是什么德行!肚皮上的褶子我看着都恶心,你自己不也清楚得很?自个儿在腰上缠着红绸子跪在地上用嘴上功夫对付我!”
听见这话,崔锦娘恨到极点,猛地挣开了其他人的束缚走上前一脚踹在了谢凤安的身上。
阿池听着两人的对骂恨不能用清水把自己的耳朵淘洗三遍,一转头,却看见自家姑娘倚在石墙壁上听得津津有味。
“姑娘?”你可不该再听下去了!
这样直击下三路的对骂赵肃睿也是生平仅见,他听得津津有味,看得两眼放光,只觉得还不够过瘾:
“培风,你别拦着了,让他们骂。阿池,你去拿点儿瓜……你拿点儿图南之前腌的杏脯过来。”
刚说完,赵肃睿就听见那边崔锦娘骂谢凤安连个杏核儿大都没有,英明神武的昭德帝顿了顿,直接改了口:
“算了,还是拿点儿核桃仁儿吧。”
核桃比杏核大,怎么也能安全些。
昭德帝谨慎地选择了要吃的零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