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火环之中的莱特只觉得眼前被一片光亮笼罩,等他重新能看清周围的事物时,他们已然不在波丘利的巫师塔中了:
眼前的空间向四周延展开来,盏盏摇曳的灯台,依稀可辨的庞大阴影,空气里似乎有一种厚重和黏稠的质感。
正当莱特还在疑惑这里是不是皇宫的时候,便看见从左边的阴影中走出了一个提着魔法灯炉,五十岁左右的男性紫袍巫师。他头发很乱,留着一撇八字胡,看上去有些怪异。
来人看见波丘利之后神情激动,赶紧快步走了过来,他的声音洪亮有力:“老师!你怎么来了!?”
波丘利踏出了尚还散发着红色微光的法阵,向来者迎了过去:“胡里安!哦,好久不见,我的孩子。”
这位胡里安可不是学院里教《魔法史通鉴》的胡里安,只能说二者的姓名中有所重叠。
两人来了一个热情地拥抱,随后波丘利手搭在了胡里安的肩膀上低声说了些什么,期间二人还时不时地看向不知如何自处的莱特。
虽然莱特和他们之间离的并不远,但是他们有意压低了声音,让他根本就听不清楚。不过二人的表情还算看得真切,胡里安就不如他的老师那么镇定了,至少表面上没有波丘利那么藏得住:谈话间他的表情越来越严肃,看向莱特的目光也就越带着审视的意味。
不到一沙漏的间隙,波丘利将所有的事情交代好之后便直接离开了,胡里安则来到了莱特的面前。
这个时候莱特才发现胡里安并不是人类,他有一双蜷曲起来的尖耳朵——他是一个半精灵!外貌接近五十岁的半精灵,意味着实际年龄已经接近两百岁。面前的这个半精灵一点都没有该有的姣好面容和出众的身高,事实上,莱特都比他高了一个头。若不是他的耳朵,真难将他与半精灵联系到一起。
胡里安的语气之中没有任何的情感,漠然地就像在宣布一个与他无关的决定:“老师已经把情况和我说了一遍了,现在他要去见蒙特陛下,至于你,跟我来。”
明明胡里安比莱特矮不少,但他的言行举止偏偏给莱特一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这也难怪,紫色巫师袍是高阶巫师身份的象征,大部分的高阶巫师都会有这个通病,他们基本上是自己领域中的佼佼者,自然而然得在他们的身上总会有些强势的气场不自觉地压迫着其他人。
当然,这也为一些夸大言论的滋生提供了生长的温床。
胡里安话一说完,便提着灯炉直接转身向着他来的地方走去。莱特只能努力压下身体里的不适,跟了上去。
等莱特走到了那片庞大的阴影下时,他才发现这是一条从天顶上垂下来的巨大暗色帘帐,帘帐上点缀着星辰一般的细小光点,莱特甚至可以从每一个光点上感受到纯度极高的元素波动,这样一来,整个帘帐就形成了一堵无形的元素高墙。
莱特环视四周,像这样的帘帐足足有数十条之多,完全将身后房间里的元素全部都封闭在其中,怪不得先前有种空间凝滞的错觉,是元素浓度太高的缘故吗?
莱特不由得好奇起来,这个房间到底是干什么用的?
显然前面的紫袍巫师除了给出一个背影,是不会为他解惑的。
二人绕过了帘帐之后,展现在莱特眼前的一条不知通往何处的悠长曲折的通道。通道是一个平缓向下的坡道,在它的两侧是镂空的窗户,虽然没有安上玻璃,但是在通道内感受不到一丝的寒冷。从这里可以隐约看到外面是平阔的草场,还有一些黑乎乎的建筑群,这些建筑群之中只有寥寥几盏亮光而已,而在很远的地方才有明亮密集的灯火——那里便是外城。
莱特还从未来过皇城,心理上对于未知的恐惧和兴奋一时间竟然压住了身体上的痛苦。
胡里安并没有任何等待的意思,当莱特由于走神的空档,他已经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莱特只能加快了脚步,而动作一大,来自胸口和左肋的疼痛又像是潮水一般一阵阵交错着袭来。
不过所幸的是,他们过了三四个转弯和叉道,就走到了通道的尽头。
这是一扇厚重的木门,门的边缘刻了一圈古精灵语的咒文。胡里安口中念念,伸手摸过了其中的几个字,木门上的咒文随着胡里安口中的音节亮起了一圈圈的光芒。而咒语一念完,这扇门上的咒文很快就暗淡下来了,变成了一道有着漂亮花纹的普通木门,吱呀一声,它微微弹开了一条缝:
从这条缝里可以感觉到门后的黑色之中透出的一丝凉意,不同于温度上的寒冷,这种让人背脊发寒的感觉来自于灵魂。
虽然没有看见具体的事物,但是莱特不禁想起了北方国度对于地狱的描述。
胡里安微微侧身为莱特让开了一条路:“进去吧。”
莱特看了他一眼,果不其然,从胡里安的脸上得不到一丝答案。
门后的一切肯定和任何的美好没有丝毫关系,联想到自己之前的所作所为,也算是罪有应得。若不是萨伊娜及时出手,想必自己一定成功了。可是如果那个时候成功了,不仅无辜的巴斯特会就此殒命,而自己也肯定会成为弗莱西亚的弃子。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父亲,会没事。
但,现在……这,就是罪有应得吧。
“可悲的一生终于结束了。”莱特心想:“就是连累了父亲。”
他并没有把父亲有可能身陷危险的事和布莱亚克他们说,这是莱特唯一隐瞒的秘密。凭着他们两个人的性子,要是知道了,一定会淌入这趟浑水,但根本就没有必要让挚友为了自己的错误去负责啊。
想到这里,莱特的眼神中忍不住流露出了悲伤。
胡里安没有催促,只是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等侯着,像是一座雕塑。
莱特沉默地站了一会儿,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拉开了门走了进去。
当他走过胡里安身边的时候并没有注意到,这个半精灵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待他走进了门,半精灵巫师也跟了进去,并随手关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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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丘利很放心将莱特交给胡里安,毕竟整个梵都林都找不到一个比胡里安更加强大的战巫了。
老人现在正仔细辨认着错综复杂的通道,这里不少地方都翻新或是改建过了,对于已经近十年没有回皇宫的波丘利来说,这是个挑战。
实际上,这里还不算是皇宫,这里是皇家法术塔,由一座主塔和六座高低不一的副塔组合而成。每一座塔之间还有着空中回廊相互连接,而这些回廊其实组成了一个复杂的法阵,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面对着一个新的岔路,老人又有些犯难了。不过好在一个巡逻的护卫正在向他走来。
波丘利心中暗叹运气不错,表面上派头十足地走了上去。
护卫见了波丘利竟然往后连退两步,抽出了长剑,金属面甲之下的声音听上去还很年轻:“请你站在原地不要动。”
波丘利声色俱厉:“你不认识我是谁吗?”但他还是停住了脚步。
“伟大的宫廷大巫师?”护卫的语气中带着嘲讽:“上一次闯进来的冒牌货还知道带一只染色的老虎,你倒好,连劣质的巫师袍都不穿了。怎么,穿身滑稽可笑的睡衣,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我就不敢抓你了?虽然不知道你是如何到这么机密的地方的,但这只会让你罪加一等!”
护卫下了最后的通牒,手中的长剑嗡嗡蜂鸣起来,并亮起了炽目的光芒。
波丘利当下恍然,旋即便有些哭笑不得——因为太着急没换衣服,竟然引起了护卫的误会。没想到十年没回来,皇宫的戒备已经这么森严了。他暗暗呼唤着莉娅,寄希望于她能够传送过来证明自己的身份,但莉娅表达了极不情愿的情绪后便没了动静。
波丘利只能苦笑着摇了摇头,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没有任何恶意,然后说出了一句“理当问斩”的话:“哈尔小时候,我给他换过尿布,还弹过他小……”
波丘利话音未落,护卫勃然大怒,身形闪烁来到他的面前,一剑托就砸得波丘利眼冒金星:“吾皇威名,岂是尔等鼠辈可以胡言乱语的!”
老人鼻子一酸,眼眶一热,便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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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丘利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在皇宫大殿之中了,他发现自己躺在舒适的沙发椅上,而先前攻击自己的护卫正伏身跪在旁边。
大殿里还是记忆中那么冷清,几乎没有什么装饰,光滑的大理石地面隐约倒影着穹顶,在大殿中间红毯的左右两旁,各有十根巨大的雕文石柱支撑着大殿的天顶。石柱上各有一圈烛台,散发着幽幽的光,其他的一切几乎都沉浸在黑暗之中。
最显眼的便是面前高台之上的钢铁王座,整个王座丑陋狰狞,从它畸形的扶手、靠背来看,绝没有任何往舒服方面去设计的意思。
如果说艰苦朴素是历代先王流传下来的优良传统,那么这个钢铁王座便是先王流传下的警钟——希望坐着它的人能够时刻清醒。
波丘利的沙发椅正对着王座,王座之上,一个身穿睡袍的高大身影正俯身看着波丘利,与比特里拉的那种粗狂式的魁梧不同,国王的魁梧更加厚重,就像是一座不可逾越的山峰。
“老师,你醒了?”国王的声音充满着男性特有的磁性,有种特殊的魅力。
波丘利摸了摸脸上贴着的纱布,坐了起来面对国王笑道:“蒙特陛下,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
蒙特国王笑而不语,起身从王位上走了下来。他没有直接走向波丘利,而是走到了那位护卫的跟前。
从国王的侧脸可以看出他曾经应是一个英俊的美男子,一双深邃的蓝眼睛里蕴含着无限的仁慈与悲伤,但岁月在他的脸上留下了风霜。单看外表,蒙特国王少说也要四十岁了。他那一头带着自然卷的深棕色披肩发,现在正随意的披散着,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
他看了眼波丘利,眼里带着笑意,又转而低头看着护卫:“抬头看看我。”
护卫不敢说话,把头埋得更低了。
蒙特国王声音中听不出他的情绪,自然却又不失威严:“怎么,我说的话都不听了吗?”
护卫吓得赶紧抬头看了眼国王,头盔和身上的盔甲撞得乒乓作响,又赶紧跪伏好,一丝多余的动作也没有。
蒙特国王又看了眼波丘利,转而继续道:“看见清楚了吗?”
护卫赶紧点头。
“那我是不是一个穿着睡袍气定神闲的冒牌货啊?”
护卫连忙摇头。
蒙特嘴角都快乐歪了,但是他的气息依然平稳,听不出什么变化:“那还不赶紧向大巫师道歉!”
护卫赶忙保持着姿势转了个角度,面向着波丘利大声道:“是我鲁莽,还请大巫师责罚!”
波丘利一看,也乐了,这场闹剧一下冲淡了不少他心头的阴霾:“没事了,孩子。其实这也怪我,你本身做的很对,理应是要得到奖赏的。”
蒙特国王看着护卫,眼神柔和如同在看自己的孩子一般:“老师,这孩子就是亨利给陨落之翼选择的下一任主人,您觉得如何?”
波丘利看了一会儿,点了点头。护卫长会选择这么一个孩子作为自己的继承人,眼光还是相当毒辣的。从这个孩子之前攻击自己的行为来说,可圈可点——
虽然波丘利年纪大了也并不是很擅长搏击,但不得不说得是,波丘利有莉娅这样恐怖的魔兽增强自己的体魄,而老人即使不擅长搏击可对于武技还是略有涉猎,换成是寻常护卫还真别想放倒他。
这孩子能力强,反应快,意志也很坚定,就是……做事毛糙了点。
不过谁没有年轻过呢?
蒙特国王对着护卫笑骂道:“大巫师都原谅你了,怎么还跪着呢?不回去巡逻,真等着我给你奖赏呢?”
护卫听明白了国王话里的意思,连忙起身,向着二人行了骑士之礼:“感谢国王、大巫师的仁慈。”便匆匆离开了大殿。
整个大殿再次安静了下来,烛光摇曳,还有几分寒冷。
国王叹了口气,大大咧咧地坐到了波丘利的身旁:“老师,您这次回来,怕是有什么大事吧。”
波丘利沉吟片刻,便将所知一切,全盘托出。
国王的反应倒是很平常:“哦?还带来一个孩子?我能去见见吗?”
波丘利苦笑道:“那孩子要是看见了你,那还不得吓死过去。”
国王倒不以为然:“我觉得我自己算是平易近人了吧。”
波丘利拍了拍他的肩,恍惚间,好像回到了三十年前,先王将这个十岁的孩子带到自己面前的时候,自己也是这么拍了拍这个羞涩孩童的肩。现在这个肩膀已经宽厚坚实到可以撑起整个国家了。
蒙特利斯·奥斯维德·哈尔·伊迪赫拉,这是国王的全名。这不仅仅只是一个名字,更代表着一种至高无上的荣耀。
蒙特利斯是先王决定的,取自于古帝国语中“守望星河之人”的简称;奥斯维德则是光明教会的教宗赠予的,年轻时的蒙特曾去教会历练,教宗认为他是一个神圣而有力的战士;哈尔,则是他的乳名,这是波丘利给他起的,是哈尔德的简称,希望他能成帝国的守护者;至于最后的伊迪赫拉,则是梵都林皇族的姓氏。
在梵都林,名字除了可以看到家人对他的祝福,还往往能看出一个人的地位和生平。大部分的人是没有中间名的,这是他人的评价和希冀,通常中间名来自于一个德高望重的长者。
像波丘利的中间名,就是多年以前的那位充满智慧的国王所赐予的。
波丘利·梵·提斯坦。
梵,这个名字本身拥有着无穷的含义,更多的时候,这个意向会用来表示高贵睿智。更重要的是,这是波丘利老师的中间名。从他继承了这个中间名开始,他便接过了自己老师的衣钵。
国王见老人陷入了回忆,无声地笑了笑:“时间,还真是如流水一般。我已经当了十二年的皇帝,而老师您都已经退休快十年了。”
波丘利感慨道:“是啊,帝国越来越强盛,我却开始力不从心了,这个节骨眼上,真理之蛇还死灰复燃……”
国王笑着打断了波丘利的絮叨:“哈哈,老师啊老师,不要去管什么真理之蛇了。您说的对,帝国越来越强盛,而我们却在老去,既然这样,那为什么这一次不让帝国的下一代去解决呢?毕竟,我们是无法成为荫蔽他们的永恒之树的啊。”
波丘利愣了一愣,旋即明白了国王似乎意有所指:“波特莱姆已经准备好了?”
国王靠在了椅子上,语气中带着丝丝自豪:“他是我的独子,年龄也不小了,是时候把这些事情交给他去做了。而且实不相瞒,前几天的时候这个孩子找我来谈过真理之蛇的事情,我当时以为又是他在看书的时候冒出来的一个无聊小把戏,就赶他去做自己的事情了。现在看来,这小孩消息可比我灵通得多。”
波丘利也有些惊讶,没有想到深居皇宫里的皇子已经得到这方面的消息了。老人沉默不语之时,不由得心中又感叹起来。
而在他旁边的蒙特国王目光落在了那一张王座上,清冷的光芒下,王座泛着炫目的光彩。国王像是在自言自语:
“总有一天,他会坐在上面,梵都林的子民都会向他臣服。而他将要负起帝国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