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米德里拉城郊的一处墓园,到处都透漏着冷清、破败的意味:锈蚀的墓园大门上爬满了枯黄的藤萝,墓区里的墓碑基本上都是用劣质的石材打造的,这些没满百年的墓碑上几乎都已经被雨雪刻下了深深的痕迹,横七竖八地交错在黝黑的土地上。
弗莱西亚本应该是一个与这里格格不入的角色,但当身穿着深色大衣的他沉默地站在这座无名的墓碑前时,一切又都这么的和谐。
虽然这个二十一岁的年轻人脸上没有表情,但是他看向墓碑的眼中却跳动着异样的神采。
寒冷空气中一丝若有若无的馨香飘来,这对于弗莱西亚来说并不陌生,甚至这个香气陪伴着他的整个童年。这是一种王城平民区洗衣常用的便宜香料,每到夏日,两栋楼房之间便会拉起长长的晾衣绳。各色的床单被褥铺展在上面,就像是无数面迎风招展的旗帜。
弗莱西亚深吸了口气,顺着香气的藤蔓,突然有种迷幻的感觉。恍若回到了那个小阁楼,恍若看见了母亲正一边笑着抚摸着自己九月怀胎的肚子,一边向自己招手。
他微微摇了摇头,希望能够摇碎这个幻境——这不现实,母亲倘若能够活过来,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咒骂他,咒骂他是一个恶鬼,一个献祭了自己亲弟弟的恶鬼……
但,弗莱西亚并不后悔,这是必要的牺牲。
弗莱西亚颤抖着将吸进来的气缓缓吐出。
若不是师父,自己现在根本没有能力和那两个“血统高贵”的野蛮人抗衡。
若不听师父的,将自己的弟弟献祭给真神,自己现在也不会变得如此强大。
若没有师父,现在的自己估计只能流落在王城中最晦暗的角落,踏过肮脏的水沟与野狗争夺晚餐。
若……自己不是大公之子。
弗莱西亚突然笑了,可惜,他是。
如果不是师父的到来,他甚至一直都以为自己的父亲不过是一个整日不着家的酗酒暴徒。谁知道那个脸红脖子粗地对着母亲怒吼,在她身上留下斑斑血痕,又在她怀中哭泣的肥猪会是帝国鼎鼎有名的大公呢?
平民区的人没时间关心国家大事,有什么能比养家糊口更加重要的呢?还算安逸的生活中有无数的乐趣比关心哪位贵族具体长什么模样好玩多了。实际上,真要是口口相传的大公出现在了面前,没有什么身份的凭证,平民们也是认不出来的。
再者说,编造贵族的故事,比关心他们本身要有趣的多。
寒风侵噬了过来,弗莱西亚身上一个玄色的战纹幽然亮起,瞬间驱散了来自冬日的恶意。
他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模样,看着面前这个墓碑,里面埋得便是他的母亲。
这时,他背后传来了金铁交加的声响,听上去是一个正在跑过来的骑士,而且似乎跑的很艰难,总有一脚落下去的声音特别的重。果不其然,当声音接近到背后时,那个骑士像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轰然倒地,身上的铠甲发出让人牙酸的呻吟。
弗莱西亚的眼睑微垂,从中透出来的复又是摄人心魄的寒芒。
“子爵大人!呼!呼!子爵大……”
“为什么会失败?”弗莱西亚转身,看向那个单膝跪在自己面前的男子,他无喜无悲,一点都没有责问的意思。就在前天夜晚,弗莱西亚感受到自己的战纹中突然有三股能量汇入,那时他就已经知道任务失败了。他只是不明白,四个战巫去抓一个手无寸铁的酒鬼,怎么还能失败?
跪在地上的那个男人面容上有一道显眼的疤痕,一双眼睛看上去几乎只有眼白,异常的可怖,此人正是希尔曼。此刻他身上的盔甲像是与铁甲巨龙搏斗过一般,坑洼不平,最显眼的地方便是他的前胸甲,那里深深地嵌进去了一只小巧的手掌印。而他自己更是伤痕累累,喘着粗气。
在弗莱西亚的面前,希尔曼不敢有丝毫的不敬,见到弗莱西亚一转过身,他立马低下了头,极力压住身体内的伤势:“回子爵大人,有三个不明身份的人突然搅局,其中一人应该到了大战巫的境界,出手便击毙一人,重创一人,另外两人一个是兽巫还有一个是器巫的样子,我没太看清……”
说着说着,希尔曼的声音轻了下去,恐慌起来,他几乎可以预见自己被剥夺战纹而死的场景了。大概是因为恐惧,这个男人紧接着剧烈的咳嗽起来,竟然还吐出了好几口淤血。
弗莱西亚对此却一番常态,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哦,你先下去吧。”
希尔曼不太明白为什么今天的弗莱西亚为何会这么仁慈,但至少自己的小命被保住了,便急忙道:“是,我尊贵的大人。”说着赶紧起身倒退着离开,唯恐弗莱西亚反悔,途中还绊到了一旁的墓碑,差点摔倒。
弗莱西亚则没再去管他,只是回身看着眼前的墓碑。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苍老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小弗瑞,你今天怎么这么心慈手软?”
但整个墓园之中只有弗莱西亚一人而已。
“老师,今天不行。”
“不行?”
“不行。那个背叛者现在在皇宫,倒是老师您可以帮我惩罚惩罚他。”
“我?咳咳……小弗瑞,你也知道我的限制,我的身体中还有另一个自己,他可要‘正派’多了,我可帮不了你。”老者说到“正派”这两个字的时候有些阴阳怪气的,听上去让人心底发毛。老者依然对弗莱西亚的反应有些兴趣,追问道:“所以,为什么不行?”
“因为,”弗莱西亚伸出了一只手,一片小小的冰晶飘到了他修长的指尖,迅速地融化了:“今天,是初雪啊。”
风起,在这一片雪花的带领下,大片的雪花向着这片天地挥洒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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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雪了?”
“真的耶,是下雪了!”
“今年的第一场雪!”
人声纷纷。
巴斯特应声看向天空,无数洁白的精灵翩然而下。他呼了一口气,裹紧了怀中的事物,赶紧离开了学院中庭。
他可没空管什么雪不雪的。
乔米的声音在他的脑海中响起:“喂!现在这本书就是我的本体,小子,我劝你对我最好小心点!”
巴斯特撇了撇嘴,不做任何应答,只是埋头往宿舍走,心里自顾自地想到:“布莱亚克他们离去已然是三天前的那个夜晚了,不知道他们怎么样?萨伊娜也跟去了,但是毕竟她还只是个十四岁的小姑娘呀。要是受了伤怎么办?”
乔米不屑道:“小屁孩!你自己才十二岁,担心一个比你大两岁的阿姊?”
巴斯特有点哑然:“你这都听得见?”
乔米的声音中满是得意:“之前我还在书库里,不得不分出精神把这本书藏在空间褶皱里,自然没办法时时刻刻听见你的声音。”他方说完,便暗骂自己愚蠢。
果不其然,巴斯特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空间褶皱”,更别提这个词背后代表的意思了。乔米自知没趣,就安静了下来。
巴斯特一回到自己的寝室,蹬了鞋子便往床上钻。如今的寝室还是那个寝室,但里面的物件却已是今非昔比:重新被设计好的一体式书柜书桌;折叠式木床,床上的被褥全部更换一新;墙角安置着最新的魔导产品——热能水晶,在保持着极高观赏性的同时,只要两小片含有微量火元素的晶片,就可以让这堆璀璨的水晶之花带来一整个冬日的温暖。
这些都是比特里拉请的两位精灵设计师设计的,想来是花了不少钱。
当巴斯特一脸惊讶地看着自己已然翻天覆地的寝室时,“谁让你这小家伙总不肯穿我给你买的衣服的?”比特里拉如是说。
闲话不多说,把目光放回巴斯特的身上。
躺在了温暖柔软的床上后,少年从怀里掏出了这本厚实的手札,这是他第一次好好地端详这本书:
整本手札的封面是由不知名野兽的皮制成的,棕黑色的表面上还能摸到一些纹路。书脊的两段各缝制了一个相同材质的皮环——这是一些旅行学者常用的做法,他们一般会用一个结实的皮带穿过皮环,然后就可以将书籍斜挎在身上,就像是一个挎包。
从书的侧面来看,其中还夹杂了不少额外的书页,致使手札格外得厚实,拿在手上也颇有分量。即使对于一个成年人来说,这本书的分量也不轻。
而翻转书籍的时候,自然而然地便能看到,手札被一个搭扣牢牢地锁住了。这个搭扣造型是一只小蜘蛛,它的主体是镶嵌着一块灰色水晶的铜,它的八条金属节肢则紧紧地扣住了书本。任凭巴斯特怎么用力都打不开丝毫。
“所以,这本书怎么样才能打开?”巴斯特在心中问乔米。
“不知道。”乔米很老实地回答了。
巴斯特大为不解:“你不是说你和他合二为一了吗?”
乔米没好气地回道:“跟你解释了你也不懂!”
巴斯特也不追问,只眉头紧锁地看着捧在手里的这本手札。
“摆都摆在面前了,难不成我还看不了了?”
这本手札对他的影响不亚于比特里拉,甚至说更胜一筹——一个通往远古法师的门就因为这本手札而打开了,但作为关键物品的手札本身却打不开。这就像明明面前有一道绝世盛宴,可偏偏盛放在铁焊成的空心球里。
巴斯特的小脑袋瓜里突然灵光一现,满含期待地微笑道:“乔米,你有没有看见我第一次是这么打开的?”
乔米给出的回答却又让愁闷的表情挂在了小家伙的脸上:“没有,你先打开书,我才注意到你的。”
既然这是通往法师之路的钥匙,那么是不是意味着要用法师的手段才能使用?
巴斯特很快又想到了一个办法。
感应到巴斯特想法的乔米惊叫道:“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为什么?”
“太危险了!”
巴斯特挠了挠头:“之前我还躺在床上一动都不能动的时候都用过了,只要小心一点,把能量引导出来就行了,不就是反着来吗?”
“反着来?我反你个……”乔米连话都说不完整了,因为他能清楚地感觉到巴斯特真的在尝试去引导身体里的那股风元素。此时此刻如果乔米可以拥有实体,那他要做的第一件事一定是把巴斯塔打晕,好阻止这个疯小孩不切实际的想法。
在他看来,巴斯特这么做与自杀无异。
这小孩身体里的法力池是神明亲手建立的,其中的风元素更是由这位掌管飓风的神提炼的。巴斯特一来不是自己建立的法力池,所以他根本就不明白如何在法力池中运作元素;二来不是自己提炼的元素,所以他根本就不能够熟练地让元素成为自己思维的延伸。
一旦,稍微一点小小的差错,元素便可能会直接在巴斯特体内爆裂开来,到时候爆发的能量可以将巴斯特糊满整面墙。当然,乔米绝不是为了保护巴斯特才出言阻止的,他真正担心的是这个小小的差错发生在巴斯特将能量引入手札的时候——那到时候糊满整面墙的就可能是乔米了。
“千万别这么干,听我的,我来想办法。”乔米哀求道。
巴斯特心意已决,能量在法力池中翻涌。
“小家伙,我答应你,等我成为真神了,我给你我的启明怎么样?让你成为空间法师,啊?多帅啊!”乔米想要用未来诱惑巴斯特,但他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他从来就没有见过一个十二岁的小家伙到底会有多执拗!
小巴斯特根本就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乔米咒骂道:“巴斯特·艾伦!我以我半神奇奥米修斯的名义担保!你要是在继续下去,我就要诅咒你啦!这可是来自半神的诅咒!”
然而,在乔米威逼利诱的时候,巴斯特已经开始尝试从那朵风元素之花中抽取一丝能量了。
就在乔米以为自己真的要命丧当场之时。
救命的敲门声响了起来:
“哆!哆!哆!”
节奏很慢,声音很轻。
巴斯特虽然听见了,但并不准备开门,在他看来眼前的事情已经拖了很久了,他不准备让其他的事情打扰到他。可是……
“哆!哆!哆!”
敲门声虽然很轻,但却很坚定。这三声像是敲在了巴斯特的心尖上,让他体内的风元素差不点就失控了,不过好在风元素还没从法力池中提取出来,即使失控也会被法力池限制在其中,最多也就受点小伤。
眼看着都没有办法集中精神了,巴斯特气呼呼地翻开被子跳下了床,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的乔米见此倒是松了口气。
“哆……”
这一声还没有敲完,巴斯特就把门给拉开了。他正准备好好地向来者表达自己的不满,但当他看见眼前人时,却又说不出一句话了。
最先入眼的是一只纤细白皙、扣起食指的小小左手,它正悬在半空,敲门地那个指节上微微有些泛红,与其肤色相映,显得手的主人有些娇弱。见门开了,这只手便放下了。
手的主人便得以清晰起来:
她有着柔顺的黑色长发,小巧的脸蛋也是白兮兮的,与上面一双黑色水灵的大眼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琼鼻玉唇,唇上有一点微红。女孩整体的五官看起来还很稚嫩,看上去黑白分明的,但黑不是简单的黑,而像是纸张流动的笔墨,白也不是单纯的白,反而显得有些软糯。
女孩的个头不高,仅仅只比巴斯特高上一点,年龄看上去也相仿。她没有穿学院服,而是一身在巴斯特看来有些奇异的便装——外头是一件像背心式的玄色服装,其上还有些毛茸茸得,看上去很暖和;内衬的是白色的衣服,上面纹着不少花纹,特别是像袖口,领口的位置都绣着些花头。
只不过以巴斯特的阅历,是分辨不出这些花纹都是些什么的。
若是一个懂行的人来看,一定会为女孩身上穿的服装啧啧赞叹。虽然这只是北国人常穿的小袄配薄棉衣,但是女孩身上的这一套却是大有讲究,无论是从面料到制作手法再到其上纹着的花纹,皆非寻常,真要是说起来,小半天都不知道能不能讲得完。
可这些,巴斯特都不懂。少年的身体刚刚被风元素刺激过,重新变得异常敏感,他只觉得面前的女孩很好闻。与萨伊娜不同,这个女孩身上都是些草药的味道,闻起来清爽而让人着迷,就好像她本身就是一朵花似的。
如果一定要用一个字来形容面前的女孩的话,巴斯特第一个想到的便是“雪”。
面对一个像雪一样的姑娘,巴斯特一时间满腔的埋怨一下就散去了,整个人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手脚也无处安放,只好红着脸静默不语,眼睛却时不时地偷瞟着女孩脸上的表情。
见巴斯特一副窘态,女孩不由得以手掩口,轻笑了一声:“呵,所以,你就是巴斯特?”声音如空谷幽泉轻轻击打在石头上一般清澈动听。
这一刻,初雪终于落在了巴斯特的心上。